老姨有残疾,俗称锣锅。五岁时摔在了喂猪的石槽子上,大人没在意,加之没钱医治,脊柱渐渐变型,长至如今的样子。老姨身高不足一米四,在人群中却格外显眼。不知从何时起,老姨不再在意别人的目光,她从不提起从前,也不纠结过往,活得自在而有尊严,不看外表,老姨没有残疾。
老姨是母亲五姐妹中的老幺,今年也有七十五岁了,她体格小,人不显老,看上去也就五十多岁,与比她小十多岁的老姨夫站在一起并不违和,反倒还显年青些,所以老姨不自卑,她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配得上老姨夫。在家里的地位自然也稳居主座,在她的掌舵下,家庭的小船自始至终顺利航行,如有一点偏航,老姨都能及时校正。
老姨在姐姐们的资助下念完了高中,是当时家里学历最高的。老姨找对象时有两个硬杠,一是不找有残疾的,二是必须得是高中生。不知是她命好还是执着的坚持,老姨夫不仅达到了标准,甚至超出了预期。老姨夫是哈尔滨周边县城农村的,从小家贫,兄弟姐妹八个,因是家中最小男丁,所以有幸上了高中,一毕业便投奔亲戚来到了老姨所在的黑龙江边一个偏远乡镇。当时的老姨早已参加工作,在乡卫生院当会计,这在当时算得上当地的"名流",所以在找对象方面便弥补了身体上的不足。老姨夫中等身材,浓眉大眼,还心灵手巧,什么活计一看便会,跟老姨结婚时的家俱都是他自己打的。软肋便是太穷了,又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能找到老姨这样条件的算是“高攀”了,所以第一次相亲便定了终身。至此,老姨正式坐上了家庭掌舵人的位置。
老姨心气高,什么都不甘居人后。与老姨夫结婚后,她便开始谋划一步步改变老姨夫的身份,也由此确定了她的家庭地位,一辈子高老姨夫一头,所以家庭的天平始终是一头沉。好在老姨夫并不计较这些,他对当下的生活始终很满足。首先是为老姨夫办理农转非户口,这在当时可是天大的事,有了城镇户口便可以找工作,享受福利分房等一系列待遇。经过老姨的上下活动,几十次往返县乡,终于把老姨夫从农村人变成了城镇人,付出的代价也就是几条江鱼加几袋山珍干货。户口解决以后,老姨夫获得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乡卫生院烧锅炉,当然是凭老姨近水楼台的关系。但这份工作还仅是个临时工,离正式工人的身份还相差很远,所以老姨又开始了第二波运作。不久正赶上乡卫生院扩建,增加了一个工勤编制,老姨不失时机的做工作,加之老姨夫在临时工的岗位老实肯干,人缘很好。就这样,老姨夫又迈上了第二个台阶,正式成为了工人阶级队伍的一员,人前人后自然敢挺胸抬头了。也得说当时的领导还是很正派的,这里不乏对老姨身体状况的同情和照顾。
人若运势好真是拦也拦不住,老姨夫在工人岗位工作了大约两年多一点,又迎来了另一个更大的人生转机。乡卫生院扩建后医生短缺,县里决定在现有的工人中选一批年青有文化的人外出进修,学成后返乡充实医疗岗位。老姨夫正好符合各方面条件,加上老姨的积极运作,老姨夫脱下劳动服,穿起了白大褂,放下撮煤锹,拿起了听诊器,由此完成了命运的最终逆袭,由工人又变成了白衣天使、国家干部,自此,老姨完成了对老姨夫的形象设计和人生改造。老姨夫虽是半路出家,由于聪明好学,经过医学院的代培,也有模有样的当起了大夫,据说后来在那小医院也算得上骨干了。人不怕起点低,就怕自己不努力!他们的小日子也开始红火起来。
老姨勇敢坚韧,从不向命运低头。就在老姨夫外出进修两年中间,老姨怀孕了。按她的体型,医学上是不可以孕育的,因为胸腔和腹腔都变型严重,强行生育大人孩子都有危险。老姨当然明白自身的条件,但她不想失去做母亲的机会。在她的心中只要能生下孩子,自己就与正常人无异,就可以甩掉残疾人的帽子。她觉得无论是为自己、为家庭,这个险都值得冒,必须冒!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老姨夫又不在身边,老姨一边工作一边养胎,后期她行动不便,晚上也不能平卧休息,便坚持在家里办公,没耽误单位的事。直到生产前的半个月,她才在大姐的陪同下来到省城医院待产。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很紧张,因为这种特殊体型的孕妇并不多见,老姨却信心十足,不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好在一切顺利,老姨正常分娩,母女平安!
老姨凭着自己的坚定毅志,在从怀孕到生产没有老姨夫照顾的情况下,独自承担起做母亲的任务。这期间不仅没有影响单位的工作,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房前屋后的园田地也一点没荒芜,瓜果蔬菜琳瑯满目。大姨当时到她家看到这情况都心疼得直掉泪,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老姨却不以为然,她认为过日子就该这样,她也不能例外。经过老姨的种种"壮举",老姨夫的心中自然又多了些愧疚和钦佩,老姨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当然也更重了!
老姨心灵手巧,心中有一片四季不败的花海。我与老姨年龄相差十多岁,从小是一起玩大的。我记得最真切的游戏便是她拿我当"模特",每天不厌其烦的用被面、床单、枕巾之类的东西往我身上披,做出各种造型,经常是玩着玩着以我的不耐烦而不欢而散,她却乐此不疲,从中获得极大满足。如果条件允许,她应该是服装设计师的好材料!她最拿手的是制作布娃娃,在那个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老姨四处搜罗各色布头,还经常偷偷从姥姥的棉花堆里摘棉花,一次不敢多拿,一点一点攒着,为此也没少挨骂。她缝制的布娃娃各式各样,没有重复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栩栩如生。用她的布娃娃过家家,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老姨天生酷爱女红,织啊绣啊样样拿手,也许是老天为了补偿亏欠给了她一双巧手。至今我们家家都还保留着她不同时期的精美织绣作品,成了难得的人生纪念。记得还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她织袜子织上了瘾,却苦于没有毛线,急得团团转。不忍看老姨受煎熬,我竟回家偷偷把父亲的毛裤找出来拆了半条腿。老姨如获至宝,给我织了一双袜子和一双手套,终于过了瘾,我却在"秋后算帐"中挨了几巴掌。
老姨在家居和穿衣方面有自己的风格,并坚持至今。她家的被褥陈设一律是白色的,从未变更过。早些年的被单有不少打了补丁,但依然洗得洁白透亮。尽管后来有了洗衣机,她仍然坚持手洗,她说手洗的东西柔软干净,盖着舒服。现在年龄大了,有些干不动了。老姨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所有的东西都盖着白帘,大到钢琴、电视,小到茶几、托盘。大多是她几十年前自己钩织或手绣的,整个屋子里清洁雅静,令人心神平和。老姨一辈子没有穿过花衣服,她所有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纯色的,只在颜色的搭配上下功夫,看起来优雅得体。她在家手不离熨斗,一家人在外的形象永远是干干净净、板板整整的。
老姨生性爱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为活出自己。每一次外出都会精心打扮从不马虎。夏天的时候遮阳伞、丝巾、太阳镜一件不少,小包里随身带着湿巾、口香糖、木疏和小镜子,甚至要多带一两种发卡,以备不时之用。在家里也不糊弄,早晚洗脸刷牙护肤雷打不动,外套从不穿入室内,一天三换也不嫌麻烦。记得有一年,为了参加高中毕业三十年同学聚会,她专门从老家到省城来买衣服,我陪她连逛三天商店,我都感觉了疲惫,老姨的兴致却一点不减。她手里拿着聚会的行程安排表,计算着有几个场合、需要几套衣服、怎么搭配合适……对售货员投来的异样目光她视而不见,从容而认真的反复试穿打量。还有一次她生病住院,我帮她收拾东西,那真是给我上了一课!除了生活必需品以外,床单被罩带三套以备随时更换,睡衣带三套分病房内外,托鞋三双分病房内外和洗手间……她的病床应该是医院里最整洁素雅的,每次医生来查房前她都要对镜整装、头发一丝不苟,医生护士无不为她的自尊自爱自强而打动!
老姨的身体是残疾的,她却把生活过成了诗!我们的身体是健全的,生活却常常一地鸡毛!也许你会认为老姨的"讲究"是虚荣,虚荣可以一时一地,一辈子每时每刻都"虚荣",那就是格调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