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隐动，天色浑然。

这天，还是亮了。

每当天亮，萧然就觉得很疲惫，仿佛一块巨石“啪嗒”掉在心上，压上一天。他很怕光，不仅是刺眼的阳光，只要是白日的天光，他都害怕。自己如同一只剥了壳的蛋，缺了保护，脆弱无比。

在家的时候他也不照镜子，除了门口的穿衣镜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可以照出影的东西。他害怕看到镜中的自己，因为眉目已经变得越来越淡，皮肤也越来越白，偶尔甚至可以看见皮下血管里流动着的鲜血。

这一切匪夷所思的变化都从一年前开始，可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萧然经过无数次的思考和回忆，都只能记起那是自己风光的开始，一年前，他过五关斩六将升到了公司华东大区总管的位置。

萧然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自那以后，他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样的地位，也自那以后，他发觉自身出现了一些不对劲，最明显的便是自己的面目一天比一天模糊，到如今已经连五官也难以辨别出来。

为此，萧然特地去请教了高人，高人却只道这病无药可医，只能靠自身调养，末了又取了七副皮囊，嘱他根据实际情况选用。皮囊很重，像扛着不同的人生，品着不同的苦，淌着不同的泪。

今日是周一，萧然需要去总公司述职，公司的高层均会出席，这对他很重要，于是从衣柜中取下了一号皮囊。

周一 多云 公司总部

深灰色西装，黑皮鞋，眼镜，公事包。自信的眼神，恰到好处的微笑，这是一号皮囊的标配，凡是公司级的场合，萧然都会选择它出面。

今日一起述职的还有其他大区的总管，萧然到的最早，便提前进了会议室，会务秘书正在准备茶水和会议资料。萧然抬腕看了看表后走到秘书身边接过水壶：“这儿我来吧，你去忙别的。”

秘书愣了愣，抬眼透过玻璃门瞥见总经理室的房门开了，心中了然，暗笑了一下便将水壶交给了萧然。

总经理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正瞧见萧然勤勤恳恳地倒茶和摆放会议资料。

“怎么会务秘书不在么？”总经理有些诧异。

萧然急忙回头：“啊，总经理您来了。我是看见秘书有点儿忙不过来，我反正来早了，就顺手帮她一下。”

总经理颔首微笑：“萧然是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去年做的华东区总管？”

萧然一边帮总经理调整好座椅，一边应道：“是啊，刚接手一年，有很多工作还在磨合期，需要多和总经理您请教。”

总经理显然对这个年轻人的谦逊态度很满意，便在一众人述职时多留意了一下萧然。萧然全程表达在线，逻辑在线，风度在线，且一年来大区的业务拓展和收入均表现良好，让总经理十分认可，以至于散会后还与他并排走了一段。

萧然状似无意地聊着自己的感受：“这一年来发现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一刻都不敢放松。”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总经理赞赏道，“现在像你这么好学的年轻人很少了。”

“不敢不学啊，就怕跟不上市场变化，我前段时间去上海，遇到我的大学同学，还跟他聊了会儿现在的互联网经济，觉得受益匪浅。对了，他当年的导师是fd大学的袁毅教授，这方面的专家，我同学说下次带我去拜访拜访，当面请教呢。”

“袁毅？”总经理停下步子，“经管学院的袁毅？”

“是啊，您认识？”

总经理抚掌大笑：“岂止认识，我上大学的时候和他一个宿舍，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啊，这世界真是太小了。”萧然做出吃惊表情。

“是啊！”总经理感慨道，“算起来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他了，你下次见到他时替我问个好。”

“一定。您若是将来哪天到上海出差，需要我安排的我也一定提前安排好。”萧然一直将总经理送到办公室门口，谦恭得恰到好处。

总经理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办公室里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对了，萧然，我最近在和一个开发商谈东部合作项目，他过两天去上海，你先帮我去打个前站，回头我让助理把资料发你，你好好准备，好好表现。”

萧然内心惊喜非常，表面上仍是努力平静的模样：“谢谢您给我机会锻炼，我一定不负您的期望！”

离开总部回到家中已经入夜，萧然脱掉西装取下领带，仍然觉得精神不能放松，仿佛在冬日里着单衣渡过寒江，举头望不见一粒星，直到他完整地卸下皮囊方才能透过气来。

可是脆弱又在黑暗中袭来，他躺在沙发上静默着，不想去回忆白天的经历。这一天他表现得十分完美，一切都在盘算和计划之中，也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可是他却觉得疲惫不堪。

周二  阵雨  办公室

这一夜居然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窗外的阳光将萧然惊醒。他用手掌遮住面部，仍然能感受到阳光照射下火辣辣的疼。不用照镜，他便能猜到自己的面部一定又模糊了一些。

今天要回办公室，根据助理的邮件，今天有两个会，会后还要去营销节布置现场看看，晚上则要参加东区几个分公司的聚餐。

萧然的衣柜中第二副皮囊具有压迫性的不苟言笑的面容，一件深蓝色条纹西装再配上带有一点儿光泽的领带，很适合今日的工作安排。

开车经过煎饼果子摊点的时候，萧然迟疑了一下，煎饼果子是他的最爱，他喜欢打两个蛋，放上大葱，边走边吃。可如今他已将近一年没吃过了，迟疑之下他还是放弃了，如今西装笔挺的样子，手上抓着个煎饼果子啃总是有点儿违和。他最终还是选择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买了一杯美式和一个羊角包，假装矜持地吃完了早餐。

当萧然到达会议室时，大区各分公司的负责人已然坐得端正。对于这个新晋一年的大区总管，各个分公司和各个部门的下属都对他有所忌惮，不仅是因为他从来不给下属们笑脸，还因为他对每项工作都要求极高，而给的时间又极少，只要结果不管过程，一旦结果不如他意，轻则将项目成员骂得狗血淋头，重则能直接把人开除了。因为他的做派，华东区有几个得力的老员工都相继辞了职。

今日萧然仍然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子冷意，听汇报听了没有十分钟，就往面前摔出一份文件来：“这是谁做的？！”

隔了半晌才有销售部经理出声：“是……我们部门做的。”

萧然不耐道：“当时我怎么说的？我让你们拿出实现的方案来，你们写的是什么？分析这个项目的难度？那么方案呢？方案在哪里？你们提出的那些问题是让我为你们解决吗？全部都是我来弄，那我还要你们干什么？！”

销售部经理声如蚊哼：“我们其实评估过……这个项目，就目前情况来说……不……不太可行……”

萧然将水杯重重地拍在桌面：“在我面前说项目不可行？你想清楚再说话！”

销售部经理被这么一呛，低下头不敢再吱声。萧然摇摇头，将报告扔过去：“重做！下班之前再来汇报！”

报告被另一个人接住了，是销售部的一名列席旁听的老员工：“这份报告是我做的，我觉得我写的就是客观事实，所以不会重做的。”

萧然颇为意外，皱了皱眉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这个项目根本就不现实，我相信我的评估结论，就是不可行。如果萧总硬要按照你的意思来做，那就只能用假数据得假结论，和以往的那些项目一样，粉饰结果，最终损失的是公司。”

萧然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指着对方：“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吗？！你要是不想干可以不干！”

老员工摘下工号牌往桌上一扔：“我确实干不了你这些不切实际的工作，我也不愿意为了迎合你作假，你的项目谁爱干谁干！我今天就会去办理辞职手续。萧总，我走之前说一句话，你的业务能力并不出色，还刚愎自用，既做不好事也做不好人，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销售部经理扶着额连连叹气，半句话也接不上来。萧然见老员工离场，不由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到与会的人员身上：“一个个的都很牛掰了是吧？还有谁想走？统统在这里讲清楚，要走就赶紧走！不走就不折不扣地把事情按我的要求办好！”

萧然的情绪在会场上被点燃，以至于到了营销会看现场的时候仍然余怒未消，当场就将几个搭台布置的小姑娘给批得嘤嘤直哭，萧然则显得更加不耐烦：“哭什么哭？公司没给你们付工资么？付了工资还不好好干？！”

一个女孩抹了把眼泪：“萧总您可能是太忙了，布置就是按您之前的要求做的，可您今天又突然改了主意，这不能赖我们！”

萧然一愣，见周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着自己，只觉得皮囊热得厉害，一时下不来台。

营销现场会的组长见情形不对，急忙扯了扯刚才质疑的小姑娘：“你自己理解的不对，还不赶紧跟萧总道歉？”

小姑娘却不领情，将工号牌摘下放在手心，抬起脸道：“萧总，虽然我的职位比您低很多级，但我和您在人格上是平等的，所以您不能不讲道理地随意批评我。”她把工号牌往前递了递，“我做的一切工作对得起这张证，也对得起天地良心。所以，我不会道歉的。”

她放下工号牌转身走了，现场想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可是谁也不敢说什么。

萧然也没有说什么，拖着疲惫的双腿向现场会所在的商场门口走去，走了没几步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方婷，萧然谈了七年的女朋友。

方婷也看到了萧然，犹疑了一下并未打招呼便转身走了。萧然愣了愣，拿起手机给方婷发了一条微信：“怎么看见我就跑？”

方婷极快地回复：“你的表情像要杀人，我还是不要惹你的好。”

萧然很无奈，他想起今日的皮囊，知道确实不适合面对方婷，只得作罢，而心情则变得更加灰暗起来。他转身向助理道：“晚上的晚宴在哪里？让车开过来吧，差不多时间该走了。”

助理看上去有些为难，嗫嚅道：“各分公司的经理下午陆续来请假，有说生病的，有说临时出差的，还有说崴了脚的……”

“还有几个能来？”

“没……没有了。”

萧然愤然地对近旁的垃圾桶狠狠踢上一脚。

周三 中雨 上海某会所

这一天对萧然很重要，总经理交待的那个合作伙伴去了上海，按照安排，萧然需要去打个前站，这次是个挑战更是个机会，萧然一定要全力以赴。

今日的商务活动并不是个正式的活动，更倾向于休闲和随意，所以萧然将已经拿起的一号皮囊又放回了衣柜。三号皮囊面容柔和，眼神真挚，又不失干练睿智，卡其色的商务休闲西装，正式中透着活泼，他相信今日的出场有它助力必然事半功倍。

坐一早的高铁去上海，正好可以赶上到机场接这位合作伙伴。合作伙伴姓邱，此次来上海不过带了一名助理和自己的女儿，而目的其实只为了陪女儿看一场画展而已。

萧然为此事先做足了功夫，不仅提前买好了VIP门票，更是恶补了许多关于这名画家的背景资料。因为萧然准备充分，让邱总十分满意，不仅如此，他的睿智他的风趣他的谦谦有礼更是赢得了邱总的女儿邱甜甜的青睐。

晚宴举行到一半，邱甜甜将酒杯搁下，噘着嘴不肯再吃一口，邱总也放下筷子，一脸宠溺：“怎么，菜不合胃口啊？”

邱甜甜摇摇头：“我不喜欢这种商务晚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要出去玩。”

萧然忙道：“邱小姐想去哪里？我让助理陪你去？”

“不！我要你陪。”她望着萧然，目不转睛。

萧然愣了愣，举起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邱总哈哈乐起来：“原来是嫌我们太闷，那就让小萧陪你出去玩玩，别玩太晚了。”

“那这边……”

“这边没什么，我一个老头子吃饱就行。”邱总挥了挥手，邱甜甜雀跃起来，二话不说拉着萧然便离开了。

萧然面上依然和暖，心中却有些尴尬，邱甜甜似乎有所察觉，回头冲他甜甜一笑：“你们不是想和我爸爸谈生意么？我爸爸最听我的，如果谁惹我不开心的话，他会永远把对方拉进黑名单的。”

那笑容虽然甜美，眼神虽然天真，可话语里尽是威胁意味。萧然知道自己无力拒绝，或者说，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这副皮囊每天都做着戏，欲拒还迎，欲罢不能。

周四 中雨 上海-方婷的家

那晚，他陪着邱甜甜通宵在酒吧喧闹，喝的酩酊大醉，第二天在酒店醒来时已近中午。萧然扶着疼痛欲裂的脑袋看了眼手机，这才发现一晚上方婷给他打了几十个电话，发了无数条微信。

“萧然你在哪里？”

“萧然，我被人抢了，你在哪里？！”

“我受伤了！”

“萧然，快点儿回电话！”

“……”

萧然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回拨了过去，对面始终没人接电话，到后来干脆关了机。

萧然再也坐不住了，冲出房门找到助理：“快……快买最近一趟的高铁回去！”

“可我们还约了邱总他们一起吃午餐。”

萧然迟疑了，半晌问道：“吃完午饭他们就走了？”

“是的，送完机就可以回去了。”

萧然在与邱总一行的午餐过程中始终心不在焉，直到辗转从方婷的朋友处了解到她有惊无险后方才放下心来。

再见到方婷已是周四的晚上，方婷的损失不多，只是受了惊吓，手脸之处有些小擦伤而已。方婷的闺蜜拍了拍萧然的肩膀，提醒他好生安慰后便离开了。

方婷与萧然相识于少年，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他谁最懂他，莫过于方婷。他与方婷在一起相处时总是最轻松的，从来不用掩饰自己，是以他将方婷看做是自己这一生来唯一的伴侣，无人可以替代。

“吃过饭了吗？”萧然走近方婷，“没吃的话我给你做。”

方婷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萧然不以为杵，腆着脸攒着笑给方婷又是捏肩又是捶腿，方婷却一把将他的手拨开：“你不要拿你对客户的那一套来对我，你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一点儿真心实意，萧然，这一年你变了太多，变得我已经不认得你了。”

萧然顿住了，没错，他今日用的是三号皮囊，本来就是面对客户而用的，哪里会有半点儿真情。

他的真情遗落在了哪里？皮囊之下么？正在那不能见光的隐蔽角落一点点消散殆尽。

周五 阴转雷阵雨 养老院

周五有一个公益活动，萧然需要代表公司向养老院捐款并慰问老人们。

这不是一个工作场合，萧然需要缔造一个具有亲和力的阳光形象，因此他用上了五号皮囊，再穿一套淡蓝色T恤搭配休闲裤就很好。

养老院的老人们对这位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印象很好，他总是彬彬有礼，并且能在所有人之前把事情都考虑周到。

萧然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白菜猪肉，荠菜牛肉，还有虾仁馅的，趁热吃啊。”

“小萧真能干，听说是你亲手包的啊？”

“小萧来看我的次数比我儿子都多。”

“我要是有小萧这样的儿子，也不会来养老院了。”

“可不是么，我老伴走以后，每天就对着一个空空的屋子，你说生了儿子女儿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我看萧然就肯定知道常回家看看，一准儿的大孝子。”

萧然全程保持着温润的笑容，又是包饺子，又是送补品，忙前忙后十分积极，颇得在场所有人的赞许。而面对赞许，他亦谦逊回应：“为叔叔阿姨服务，我觉得是我的荣幸，我巴不得天天来，你们开心我就更开心了。”

实际上，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每一个笑容都未达眼底，每一句温言都程式化输出，他没有切身感触，亦懒得继续应付。好不容易熬到活动结束，萧然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助理离开。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敬老仁孝的一面，今晚的电视新闻都会带上十几秒他代表公司慰问养老院的镜头，他自问在公众面前表现得很完美。

这条新闻也被萧然的父母看见，并立刻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然然，这个周六有空回家一趟啊？爸爸妈妈想你了。”是萧然母亲的声音。

“再说吧。”萧然有些心不在焉。

“你都三个月没回来过了。”萧然父亲抢过电话，“都在一个城市，有那么忙吗？”

“行了行了，我去就是了。”萧然挂上电话，默然地望着窗外，那个有着橘色灯光的家，他已经回的越来越少，每次都用“忙”作为理由，可是他真有那么忙么，忙到连回去吃顿饭都奢侈？

车窗外的景物快速后退，有雨落下来，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前尘过往。

周六 大雨 萧然父母家

一天都在下雨，不绝不休。雨水凝在窗棂上，像冷白枯骨上渗出的冰珠子，森森然。

一直到下午四点，萧然方才出发前往父母家。今日尽可以随意，他从衣柜里拎出第六套皮囊，这套皮囊多是他独处时所穿，没有刻意的迎合，没有讨好的微笑，淡漠的，无关世事的。再配上宽松t恤和大裤衩，一瞬间就淹没在人海。

这是一张普罗大众的，世人的脸。

尽管萧然顶着这套面无表情的冷漠的皮囊，他的父母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眼睛还是放出光来。

“然然快进来，怎么好像瘦了。”萧然的母亲将他迎进屋内，一边递拖鞋一边说，“你爸出去买饺子皮了，和了馅，晚上包饺子吃。”

萧然看了看外边的雨，道：“随便弄点儿什么吃就行了，何必呢。”

“还不是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吃饺子……”

“那是小时候，老是吃老是吃的，早就没那么喜欢了。”萧然换好鞋，往沙发里一窝，开始刷起了手机。

萧然在沙发里窝了两个小时，直到饺子出锅才站起身挪了挪窝，一大锅饺子只吃了三只便放下了筷子。

“怎么吃这么少？”萧然的父亲担心地问，“不会是生病了吧？”

萧然避开父亲伸过来的手，皱着眉摇头：“昨天才吃过饺子，这会儿没胃口，再说韭菜馅的吃了有味儿。”

“那我给你下碗面吃？”母亲又预备起身。

“不用了。”萧然有些不耐烦，将碗推开后站了起来，“饭也吃过了，差不多回去了。”

萧然父母愣住了：“你今晚不住这里？”顿了顿又道，“不住的话……那也可以多待一会儿啊……”

“不了，我还有事。”萧然说话间已走到门口。

“你等等！”萧然父亲像突然想起什么，返身走进卧室，不一会儿拿着一只长方形盒子走了出来，兴奋道，“然然，你猜这是什么？是你小时候丢了的那个变形金刚，你老爸我最近收拾房间的时候给找到了！”

萧然妈妈附和道：“是啊是啊，你当时哭成什么似的，上大学以后还对这个变形金刚耿耿于怀，一心想要找到呢。”

萧然父亲将盒子塞进他怀里：“这下好了，没有遗憾了吧？”

望着父母的笑脸，萧然很淡漠：“我都三十多了，早就不玩这些东西了。”

“留个念想留个念想。”萧然母亲打起圆场，“你爸爸找的挺不容易的。”

萧然没再争辩什么，换好鞋拿着变形金刚走出了门。

两分钟后，萧然母亲看到地板上放着萧然落下的伞，急忙唤上萧然父亲一起出门追赶。在接近院门的时候他们望见了萧然，彼时的他正经过一排垃圾桶，顺手将手中装有变形金刚的盒子扔了进去。

萧然的父母止了步，无言地望着萧然渐行渐远，直到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后，萧然的父亲方才走到垃圾桶旁捡起变形金刚，默默无言地走回了头。

周日 晴 体育场

萧然淋了雨，半夜觉得有些不舒服，他起身倒了杯热水喝下，又顺手拿起手机看了看，见到方婷竟在凌晨两点给他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家上海的酒吧，卡座里的萧然将一年轻女子揽在怀中，十分亲密。

萧然的心漏跳了一拍，他想起来了，那晚在上海，邱甜甜将他拉去了酒吧，他喝的有点多，恐怕行止上有些逾矩，又被有心人拍下发给了方婷。

萧然正在想着如何解释，方婷的另一条微信也发了过来，只有三个字：“分手吧。”

萧然一下慌了神，急忙给方婷拨了电话，对面却关机了。萧然颓然地放下手机，心中十分挫败，在他的心里，方婷是一个不可失去的人，她了解他的过去，懂得他的忧伤和快乐，她是他本来面目的见证者。最近这一年他与她疏远了许多，那是因为他不得不用皮囊示人，以至于展露真心的时刻少，敷衍伪装言不由衷的时刻多，方婷不喜欢这样，每每都会发发小脾气。他始终觉得这不要紧，他一直认为他俩必然是此生难分的伴侣，却不料方婷竟会提出分手来。

一夜未眠，天刚亮萧然便迫不及待地要去找方婷。第七副皮囊是他专门用于见方婷的皮囊，因为它最接近于二人刚相识时的状态，眼神简单清澈，笑容温暖，搭配白色帽衫和淡蓝色牛仔裤，正是那个在大学校园体育场上的阳光男孩。

萧然给方婷发了一条微信：“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体育场，我等你，一直等到你来为止。”

方婷终于还是露面了。

萧然看到方婷的那刻，心中怦然一动，他站起身来迎上去，方婷却避开了身。萧然亦步亦趋地跟过去，努力解释道：“那张照片是个误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方婷冷笑：“如果不是我上海的同学正巧在那个酒吧，我还不知被你瞒多久。”

“那日我喝多了……”

方婷摇头：“这样的借口不说也罢。我已经累了，今天来只是想和你亲口说分手而已。”

萧然一下慌了，上前拉住她：“不，我不要分手，我们怎么能走到分手的这步呢？”他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个首饰盒，“你看，这是我老早就买好的戒指，婷婷你嫁给我吧，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方婷看了看那只戒指，疏离道：“不用了……我想嫁的那个人已经远离了。”

萧然茫然：“你想嫁的人？那不是我么？我没有远离啊，我就在你眼前！”

方婷看着他的眼睛：“眼前的你不再是从前的你，虽然还是一样的面目，穿着同样的衣服，可仿佛是流水线上下来的模板，没有一个眼神是真的，没有一个笑容是真的，我不认得眼前的你，因为眼前的你早没了真心。”

萧然的外表仍是一副温润皮囊，尽管内心已经焦躁无比，面上却淡定如初，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一变。

他终日顶着各种皮囊示人，外表光鲜，风光无限，只有他深知，这些华丽风采的背后是怎样的光景，如涂满艳丽风景的画卷被冷不丁揭开，露出一片沉沉墓域，死寂的，又惊惧的。

如今萧然听方婷质疑他的真心，心中难耐，冲动之下从头顶剥下皮囊来：“真心是吧？那我就让你看看我的真心！”

烈日灼心，萧然立刻感受到一股蚀皮蚀骨的痛，忍不住捂着脸痛呼。在看到萧然的模糊面目露出的方婷，也着实被吓坏了，她惊叫一声后转身便跑，丝毫顾不上萧然在身后的声声呼唤。

真心好痛。

萧然这么觉得，真心也好贵。他的皮囊纵使有千千万，可以为他换来各个场合下的成功，却唯独换不来真心。

他知道，他失去方婷了，永远的。

他颓然地一点点撕掉皮囊，让痛渗入骨髓肺腑，在初见的地方，在蓝天白云下，让本来的自己如同烟尘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