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桥边红药,年年为谁生

“起来吃饭。”

少女的声音明明温柔清澈,可看扮相却是极冷的,通身黑色的衣袍,头发只松松用只白玉簪挽着,再无半点修饰。

哦不,除了手上还握着一只铜勺。

而她脚下刚踢过的,是一只…嗯…大概算是条狗吧…

对于被当做一条狗的事情,染白很是不能忍,他好歹是个神啊,再不济也是个神兽吧,就被当条狗打发了?

抬爪拍开女子的脚:

“我母亲是狼来的。”

“狼族不是以俊美著称嘛,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四不像。啧啧啧,你是因为长太丑才被赶到这黄泉路上的吧。”

细细看来,她的皮肤极白,只要些许装点,也勉强算得上个美人,就是…嘴巴也实在太毒了一点。

“小爷这是要在这等人不方便现真身,等我有一天化了人形看你不流口水。”

甩着身后的尾巴缓缓站起来,挪到她为他准备的食物面前:

“不过我说忍冬啊,你这个厨艺就在地府这小地方太屈才了,小爷我带你走怎么样,去我府上当厨娘,虽离尊神还差些,但怎么也算个天上的仙子了。”

“砰!”

铜勺敲到脑袋上一声闷响。看着用爪子抱头目光愤恨的丑狗,忍冬绽出微笑:

“我堂堂孟婆名声在外,执掌凡人投胎的要塞,世人喝我一碗汤便可前尘尽忘再历新生,这么重要又崇高的职业,哪轮得到你一条狗来看不起!”

“你大爷下手再狠点你晚上就能炖狗肉了!

不对我又不是狗!

你这差事再怎么说也是个阴差,也就你当个宝贝,要不是看你这厨艺实在是比我那班温吞厨子强,就凭你能让小爷提携?”某狗含泪咆哮。

“睡觉打呼吃饭吧唧嘴,在这黄泉路一呆就是百年,天上的神仙要都混成你这幅德行哦,世上怕是没人想要修仙了。”

她瞟了一眼他面前迅速变得空荡荡的碗,一脸嫌弃。

“切,那是你没去天上看过,天上那群无聊的神仙...等会!哪个说我睡觉打呼!”

火冒三丈的染白正要起身来个餐后运动,突然背后一阵凉风吹上他的脊背,爪子上的钩有点痒。他倏尔换了副表情冲着那边正收拾碗筷的少女慵懒一笑:

“瞧你,磨磨唧唧的,神仙没念来,倒是把魔族招来了。”

少女呼吸一窒,最先反应过来要做的事竟然是把他拖到灶台后面:

“蠢狗,你怎么这么没眼力价,神魔交恶万年,就凭你那三板斧,来了这么一帮魔族也不知道避一避!”

说着还把她脏兮兮的围裙盖在他身上,这才慌慌张张的出去迎上已走近的一帮凶神恶煞。

他正失笑,却听她微微颤抖还强装镇定的声音响起:

“几位兄台,不不不,大哥,呃,大佬…算了随便吧,不知几位大驾光临我冥界,有何等要事?

小仙不才,乃是冥界掌管人间记忆过往的掌司,不知能否帮上几位?”

那边几个倒也没客气:

“呦呵,传说中的孟婆竟然是个小姑娘啊,瞧你这皮相怕是还不够千岁吧,冥界之神倒也是放心,就把这关塞交给你个小丫头。”

“嗨我就是看着小,这年头女人要是不会保养迟早是要被淘汰掉的呀!

几位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一路舟车劳顿要不喝碗汤歇歇脚哈哈哈哈……”

染白看着对面魔族众人抽搐的脸,实在开始佩服起这个状况外的小鬼差。

“少废话,哥几个今天借你这黄泉路一用去趟人间,你没意见吧?”

忍冬咽口水,再咽口水:

“我本人来说的话是没有什么意见,但是这个神界有规矩的你们是知道的呀,魔族不得踏入凡间一步,这还是当年你们烟若公主战败的时候立下的规矩呢…

诶我不是说你们很弱但是确实是你们输了才被赶到云苍那个穷地方不能下凡的嘛...”

被对面几道像到刀一样的目光钉住,她眼一闭心一横......

“我说的...是事实啊…”

眼看着对面几个愤怒值蹭蹭的冲破脑子涌了出来,忍冬眼前寒光闪了好几闪,对面几个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兵器,嗷嗷冲她喊:

“好你个小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战神我打不过,难道你我也打不过?”

就在忍冬握紧了她的铜勺子打算决一死战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慵懒的调侃:

“百年不见了,将军你这欺负女人的毛病还是没改啊。”

她一脸呆滞的看着她的蠢狗,哦不,可能真的是神兽,就这么变成一个翩翩美少年,带着那样好听的嗓音一步步向她走过来,就像是,踩在她心上,一步步,走向她。

“我三哥你打不过,我怎么样?”

他依旧是漫不经心,可看向对面那几个魔族的眼神却一下子冷了下去,连她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更不用说对面那几个了,他称作将军的那个连剑都拿不稳,颤颤巍巍的叫了一声:

“五爷…”

五爷?

龙神五子,饕餮。

母族为狼,生性凶残狠辣,为上古四大凶兽之一。自百年前神魔一役后,再无音讯。

竟是躲到她这来了吗。

怪不得,老是瞧不上她这冥界鬼差,原来真是条可以抱的大腿啊!

还来不及细想,忽听一阵惨叫,对面一行人已化作一团粉雾弥漫在空气里,灰飞烟灭。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救了她,她却突然有点害怕,怯怯的缩回了灶台后面。

他把她拎出来,拽把椅子过来坐在她对面,抱臂看她。被盯的浑身不舒服的堂堂孟婆大人忍不住开腔:

“他们也不过虚张声势罢了,若是真打算对我动手还用废话那么半天吗?你也未必太狠了些。”

他的眸光有那么一瞬闪过鲜红的血色,随即又恢复从前那一派玩世不恭,可出口的话却很是霸道:

“他们该死。”

“就因为是魔族就该死?那我冥界万数鬼魂前世所为尚且不如他们,五爷难道也要一一给个痛快?”

突然激动了起来的女子脸上泛起怒容,又生生压下:

“每个人,都该有次被原谅的机会的,毕竟犯错可能只是身不由己。你说是也不是?”

他突然就愣了一下,像是有那么点愧疚的干咳了下,却是没回答她的问题:

“要么是一脸嫌弃的叫丑狗,要不就这么干巴巴的叫五爷,我倒真是服气你这个对谁都要给脸色的性子。

忍冬,我叫染白,我哥哥和朋友都这么叫我。

我是凶兽,自小就没什么朋友,除了哥哥,也就阿湛和…和你能说上几句话,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管我是谁,我们总是朋友的对不对?”

他的表情那么可怜,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可怜巴巴的瞅着她,她突然就生出了那么点温软的情愫,想要安慰他却又一时无从开口,于是她做出了她认识他百年来最友好的动作:

用手轻轻抠了抠他下巴上的软肉。

手还没从他下巴上拿开就有人炸了毛:

“忍冬你大爷!都说了老子不是狗!!!!”

第二天一大早,忍冬就被门口还没消气的男人拍开了门,某人显然还不太愿意和她讲话,眼睛盯着她的茶杯然后用手戳她:

“快点给老子滚起来,收拾行李跟我走。”

“上哪?”

她还没睡醒,嘟嘟囔囔的回他。

“去绮归府给我当厨子咯,不是之前跟你说过了?”

“哦,你出去,我睡醒了叫你……不对!

你刚说什么?跟你走!我跟你走了冥界怎么办!我黄泉路上那个小摊每年租金多贵你知道吗!”

看着脸上被枕头压的全是纹路的姑娘,染白攥紧了手才忍住没笑出来:

“我跟阎王商量过了,他同意我带你走,还托我嘱咐你要好好干。

你呀你呀,就是个开饭店的,小爷我愿意高薪挖你墙角你不是应该喜极而泣以身相许?”

“我……染白……我没去过出了冥界之外的地方,我有点害怕。”

她就这么怯怯的盯着他,一点没有了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像只小兔子一样蹭到他身边,软软的击中他的心,让他一下子就温暖的一塌糊涂。

他冷寂淡漠了万年的一颗心,突然像铁树开了花。

“不怕,忍冬。

别怕。有我呢。”

他忍不住抚上她的头,温声安慰。

没人注意到他另一只手的微微颤抖吧,他要带一个可爱的姑娘去他那个冰冷寂寞的府第,他终于不用再孤单寂寞,他紧张的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他就这么盯着她,等她的回答。

他的手上的温度就这么清晰的通过她的发缠绕住她,一双桃花眼紧追着她,薄唇轻抿,微微皱眉,真如他所说几乎要让她流口水。

她心里暗暗合计:

男人长这幅皮相啊,得多薄情。

口里却不自主的蹦出一个音节:

“好。”

人界,百花城。

她一身的黑被他换成白色,长发放下来,柔柔披在身后,仍是那只白玉簪,可发间埋了一抹粉红,是桃花。

她初来人界万事新鲜,左跑又逛不亦乐乎,他微笑着跟在她身后,买下她眼神经过的每一件东西。手突然被握住,低头对上她灿烂的眸:

“染白染白,我看到一家馆子,我们去吃好不好,我还没尝过人界的饭食是个什么滋味呢!”

“这家不好!我们去别……”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拖了进去。

“染白,人界的馆子都要起这么好听的名字吗?尘香,听起来就很……很贵吧。”

“我决定要让你多看几本书了。”

男子一脸嫌弃的为她倒水,布筷,目光却似在寻找着什么一样逡巡过整个店,直到落在一个点--一个漂亮的看起来,嗯,非常贵的姑娘。

姑娘注意到了染白的目光,向他们走过来:“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染白,染白……染白!

知道人家漂亮,但你能不能先把菜点了再看!”

忍冬使了十成力吼向身旁的男人,吼完了才发现,整个店的人都在看着她……

“我发现你这吃醋的样子倒是耐看许多啊。”

低低的笑声从他胸腔倾泻而出,惹的旁边的女子脸上一红:

“话说我爱吃甜的。”

被两人的对话逗得轻笑起来的美女把菜单收起:

“看二位的样子不像是本地人,想来对百花城的特色也不太了解,不如就让罗绮来为两位安排吧。”

“好啊好啊,多谢美人!”

听到吃的转瞬就把刚才的不快抛到脑后,忍冬觉得自己着实有点没出息,可转念又一想,跟条狗计较什么出息呢,还是吃好的比较实在。

在人界逛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染白背着已经累到脱力的忍冬回到绮归府,昏昏欲睡的忍冬最后的记忆是染白把她放到一张床上,然后便陷入一片黑甜。

也不知睡了多久,反正等到忍冬醒来,夜已经深到带着一丝彻骨的凉。

环顾四周,忍冬不禁感叹,这官二代就是不一样,一个厨子的房间都这么精致,却听到谁带着鄙夷又促狭的声音:

“你好歹是个母的,吃成这个德行好意思么,一路把你背回来小爷简直算是功德无量。”

“那你御风飞回来不就好了,谁让你走来着。”

她专心观察房间的陈设,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抬杠,却不曾发现坐在桌子旁的少年脸已经悄悄红了起来。

他突然起身,坐在她的床沿,拽过她的手,一只白玉镯子贴在了她的腕上,触手冰凉。

她不解,盯着他,只见他的脸更红了一些:

“那什么,这是我娘给我的。”

她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砸嗼了一遍他的话,又看上安静拢在腕子上的镯子,心说倒是跟簪子挺配的,突然又明白了什么,猛然抬头对上他直盯着她的眸,嘿嘿傻笑:

“染白,你这地方挺不错啊,以后我就在住这啦。”

没说的是:尽管我这个人别扭迟钝又毒舌,可是以后有我陪你啦。染白,不怕。

她以为,她没说的他都能懂,所以才一下子红了眼眶,急急拍了拍她的头就转身离开。

心里还有点嘲笑他,大老爷们儿,羞涩个什么劲。

“明天早上做什么早餐呢?”

无脑少女忍冬,在甜蜜的烦恼中……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是非常舒服的一天。

晴空万里温度适宜,窗外听得到鸟儿的叫声,一切都明媚的像是一场新生。

只可惜,这么好的日子,不是忍冬的,也不是染白的。

双手双脚戴上镣铐被锁在房间的忍冬如是想。

“不知道染白那小子什么时候才回来看我呢,他一定很惊讶我这么淡定吧,他一定想不到我也会有这么大气从容的一面,哼,就他以为我是个野丫头。”

“你应该亲自问他他是怎么想的。”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忍冬轻轻笑了起来:

“哟,小饕餮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呢,这么快就过来,也算没丢你们龙族的脸。”

看着她明明带着笑意却充满讽刺的一张脸,他的心突然就疼的喘不上气来。

强自冷静下来,踏入房门。四目相对,空气静的像是一块琉璃,透明却沉重的压在他们身上,每呼吸一下,钝痛就袭上心头。

僵持之下,终究是她先开口:

“让我猜猜,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拳头捏紧,指尖泛白,他咬紧牙,声音溢出:

“是。”

“那么化形在我身边百年,说要等个人,等的那个也是我咯?”

他的小兔子眼圈慢慢红了起来,似乎被什么疼痛纠缠的直皱眉头。

“对。”

“那我倒是奇怪,你一早劫了我来不就好了,大费周章耗时百年,图什么?”

她眨眨眼,把那些漫上眼眶的的水雾挤出去。

“忍冬啊……冥界之神,岂是我一个小小饕餮说劫就劫的走的?

你未免太高看我,也太小瞧你自己了。”

他深吸一口气,就像这些伤人的话击中的不是她而是他一样,一字一顿,鲜血淋漓。

“说起来要不是魔族那几个不长眼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这个让你跟我走的契机呢,如此,竟是要谢过他们才对。”

她突然落落笑开,美得让他挪不开眼睛:

“倒是我痴了,装着柔弱天真硬要被人保护。不过你倒是聪慧的,竟能想到小小一个孟婆就是冥界之神。”

“执念难消,区区一个鬼差,又怎么能熬得出让人前尘尽忘的灵药。”

他咬着下唇犹豫半晌,仍是忍不住问:

“那么忍冬,你早就知道?”

她目光偏开些许,不置可否,就盯着床边那只琉璃瓶子,好一会儿才开口:

“染白啊,这世上有了人就有了冥界,有了冥界就有了我,我都忘了我到底多少岁,活了多少年。

我从每个人身上收回他们这一生的记忆,你想都想不到,我见识过多少的悲欢离合,目睹过多少刻骨铭心的故事。

所以,这世上没什么能骗过我,除了我自己。

可我为什么相信你呢?

因为我愿意。

我愿意给你个机会,就像我会给每一个做错事的鬼魂以超脱的机会。

甚至就在昨天晚上,我还在期待着你就这么千万年的骗我下去,我甚至还在想今早的菜单。”

她的泪轰然坠落,就这么砸在雪白的袍上,砸在他的心上,力量大到让他几乎站立不住。

“染白,我多想给你这个机会,可是你为什么就不愿意要呢,啊?

我一个人踟蹰了千万年,孤寂了千万年,我有无穷尽的生命,我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我多么多么不容易才给出的一颗心啊,你为什么就要不愿意要呢?

你怎么忍心,不要呢?“

她试图止住眼泪维持尊严,她试图张口朝他说话,可是挣扎几次却终究失败,她就这么被眼泪一点点淹没,所有的尊严和伪装都被哽咽截杀,在空气里湮灭成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已经听不到她的抽泣声,久到他都觉得心口开了个大窟窿轰隆隆刮着寒风,他听到她问他:

“那么染白,你把我囚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对啊,为什么呢?

得是一个什么样的理由,他才能接受自己对她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才能说服自己要对她做这样的事情呢?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流向她:

“忍冬,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

人们这么说我。

真奇怪,不过因为父族为龙母族为狼,生的我不太一样罢了,哥哥弟弟们也不都是以龙形出世啊 ,为什么偏就是我,成了这个什么劳什子凶兽呢?

我倒宁愿如你所说只是条狗,那这一生不知会省下多少孤寂的长夜。”

他看着她笑笑,眼里尽是温柔缱绻,似是回忆起了在她身边那恬静无争的百年。

“我没有什么朋友,兄弟也大都疏离,活了几万年,也就三哥和罗绮一直在身边,在那些可怕的流言和无边的寂寞吞噬我之前拉我一把。”

他眼神一顿,朝她解释:

“罗绮,是掌管钱塘的小神。我们龙族被天帝分派执掌天下江河,修成神识之后由我龙族之王,从前是我父王,日后会是我三哥来分派属地,护一方平安。

罗绮是当年少有的不凭出身显贵只靠自己修行而修的神识的龙神,我很欣赏她。

她被指去钱塘后便常去找我切磋武艺,一来二去,就慢慢熟稔了起来。

当年的她啊,一席红色长袍,性格爽利大方,光芒万丈。”

想到当年,他的眼神里突然迸发出炙热的欣赏,转瞬却又寂灭,淡淡的看向她:

“你见过她的,就是我们去百花城遇到的那个饭店老板娘。”

“什么?可是那女子明明…”

她倏地睁大眼看他。

“是啊,修为尽失,勉强维持人形而已。”

他自嘲一笑,拳头捏的咯咯作响,眼眶通红:

“三魂七魄丢掉一半,五感尽失,前尘尽忘。为了我。”

要如何承认呢,那个剑气锋利辛辣豁达的女子,就因着自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亲手毁了挚友的一生。他日日煎熬愧疚却不曾敢有半分抱怨不忿,那是他的罚。

可眼前这个女子呢,明眸皓齿,清朗疏阔,这个笑容里带着甜味的姑娘,这个虽先于他数万年来到世上却直到现在仍保有那份憨直纯良的姑娘......

她是他的药,医白骨,救心伤。

可他竟这么对她。

他自己亲手,屠戮了整个世界。

“罗绮,这名字真好听。”

她真心称赞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也真心羡艳另一个女子的幸运,她多好运啊,被一个人这么放在心上。

“所以你的府邸叫绮归,是等待她归来的意思?”

她问,可他没有答。

“当年三哥为了嫂嫂私自发兵魔族,我去相助,罗绮抗命父王前来助我,却为魔族的业火阵所伤。

战事终了,三哥被罚囚禁,罗绮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奄奄一息,靠着我的半副魂魄苟存于世。

而我,凭着这凶兽的名头,竟免于责罚。

天帝说,我这种东西,自生自灭也便罢了,没得让他人因我添了业障。”

他躲过她怜悯的眼波,起身,舒展了下筋骨:

“他们倒不如直接处死我,免得我犯下今日这囚禁冥界之神的滔天大错。”

“上古凶兽,你有什么不敢。

不过既然你已经以魂魄为她续了命,绑我来又还有什么用?如今就算你要我救她,用的也还是同一种办法。“想来也真是愚笨,她被五花大绑困在这屋子里半天了,竟然还和绑他的人聊起了自己的药用功效。

“忆珠。”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却慢慢走至她身旁,“忍冬啊,修为,神识,寿命,这些我都能给她,唯有记忆,我不曾参与她全部人生,织补不出她的记忆,我只能找你。只要把你的忆珠封在她体内,她所失去的记忆便尽可回来,我所欠下的债,也才算得了结。”

他说完便不敢再看她,却没想到,她竟是大方。

“可以给你,但我也问你一句,你从我这拿了东西还欠她的债,又拿什么还我的?”

“我…只要我有,便是这条性命,忍冬,只要你要,我不会犹豫。”

“别说的像是为了我一样,你这毫不犹豫是为了别人,别说得像是我要你为我这般牺牲!”

她语气突然变得凌厉,周身爆出光芒,刺得他连连后退,却忽觉被什么东西捆缚住了手脚,不得动弹。

一道光直直飞入他的眉心,周身开始发热,烧的他脸色惨白,可层层光晕之中,却见她的脸色竟是比他还要难看,豆大的汗珠划过脸颊,坠在白色的袍子上。

他突然慌了神,如此炙热的痛感,竟像是…像是她的修为在一点点灌注进他体内。

“忍冬!你这是做甚!”

她咯咯的笑,可他却突然开始头皮发麻,竟是站立都勉强,他试图停止她的动作,可挣扎半晌,却无济于事。

忍冬毫不在意的眨眨眼,问道:

“染白,你知道忆珠是什么吗?”

“忆珠,就是我自己。

冥界汇集所有人生,长的短的幸运的不幸的,人这一生充满了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从出生那一刻起,人就在走向死亡。

染白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生羡慕人啊。‘

他们也不过只有短短几十年,相比于我们千万年的生命,他们只是朝生夕死的蜉蝣,可就几十年,酸甜苦辣离合悲欢他们就都尝过了。

而我们呢?

就算这生命无穷无尽,可我们拥有的,也不过一个无穷尽而已。

可是人又可怜,总有人带着不甘不愿不能走完这一生,然后想在下一世补全,可天道如此,人便是人,一世,也就只是一世。

所以人需要我,需要我让他们放下。

我诞生于执念,替人,去消弭执念。

我靠人的记忆生存,人仰仗我放下。

一念生,千山万水;一念灭,沧海桑田。

如此,才有了我这冥界之神的孟婆汤一碗。

日子就这么过了数万年,我知晓所有悲欢,有不曾有过,我明了一切离合,却从不曾经历,直到与我遇见你。

染白,你知不知道就算我一早知道你是故意接近我,我也想要同你在一起的。我想着我都不求你中意我,只求你能让我一直喜欢着你就好了。

可这么卑微的愿望,你也不愿答应,你非要我恨你。”

少女的声音里充满委屈,像是央着别人买糖果的小孩,糯糯的有些撒娇的意味,可是脸上却是带着残忍的笑意:

“染白,只要你跟我要,那我就给你,我当是多大的事情呢,也值得你骗我。若是你直接跟我说你想要,我会给你的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已经够了已经够了!我腹中神力已足够帮她了忍冬你快停下来!”

已经意识到她在做什么的染白已经面无血色,一叠声的唤她试图让她停下来,可却于事无补。

飞入他眉心的光芒渐盛,她的笑意也愈发灿烂:

“你要的我给你,你没要的我也给你,不过染白,以后你这千万年寂寞的生命,怕是就要用来好好想想该用什么还我了!

你给我记好,我今日给了你我全部神力随是我自己愿意,可就算我灰飞烟灭,属于我的那一丁点尘埃也不会原谅你!

我要你拥有无穷尽的生命,然后永永远远陷在愧疚里翻不得身,我要你在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都后悔你曾这样对我!

染白,我诅咒你困于这漫长尘世,生生世世,永无止境!”

她字字泣血,他字字剜心,痛不欲生,他眼睁睁看,她就在他对面,湮灭成灰。

玉簪和玉镯,碎了一地。

“不!”

那是谁的哀号划破了天上的云,在天空留下一道痕,就像一个疤。

“再来壶酒!”

“不给。”

“罗绮我发现你自从恢复记忆是越来越没出息了。龙神不当了非要开饭馆就算了,向你讨口酒怎么都变这么难,小气。”

女子白了满身酒气坐在凳子上的土狗一眼:

“你要是化个人形我就给你。

说好我嫁人的时候到你那归宁,你把府名都改成绮归了,我带阿湛回去的时候你竟然就像条看门狗似的趴在门边上,我都不好意思进门!

你说你如今好歹也是镇守一方的主神,怎么就这么潦倒!现在还害得我店里都没人了!”

狗抬起爪子揉了揉眼睛,自嘲一笑:

“我就是想着,万一她的那么一点点微末再度经历人世,我还是常保持她喜欢的状态好一点,她也好认得出我。”

一直嘲讽状态全开的姑娘眼睛突然泛红,嗫嚅道:

“染白,她离去时将一身神力全数给了你,连天帝都下令要你接替她的位置,你明知道这天地人间,不再有她了。

终归都是为了我,染白,抱歉。”

“你道什么歉,是我的错。”

染白的狗眼里流泻出清冽的伤,与一条狗的样子格格不入:

“她误会我喜欢你,可我已经给了她母亲留给我的镯子啊,她怎么不明白呢?

我很后悔没来得及让她知道,我爱她。

她说的没错,我还了你的,却是那什么来还她的?”

“你还了,已经还了。”罗绮竭力忍住颤抖的声线,可看到染白颓丧的脸,到底是没有忍住。

“你执掌冥界千年替她守卫一方,你日日夜夜思念她,你为了她连人形都不愿意化,可你明知道的,这四海八荒千秋万代,不会再有一个忍冬了。

你煎熬了这么多年,够了。算我求你了,放下吧好,不好?”

“别求我,我若是连她都放下了,还凭什么存活于世?

她不是痛苦之源,她是我立身之本啊…”

下着雨的路上有泥土香,小饭馆里趴着一条喝醉了的丑狗,嘴里不住喃喃着什么,看上去,真是萧条又可怜。

道是不相思,

相思令人老。

几番细思量,

还是相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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