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万历年间。时值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不一会儿，整个济南府到处银装素裹，在衣食富足的人看来，这是别有一番风味的美景，可对于十三岁的裘映月而言，这不亚于一场灾难。
她蜷缩着身子躲在程家大门口的石狮子后，瑟瑟发抖。素日里她是一个多么要强的孩子，可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她不得不低头。她在这里等待唯一的机会，一次卖身的机会。
街上行人稀少，没人注意到快被雪花覆盖的她。就在她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穿青色棉袄作仆人打扮的精壮男子率先走出来，一人年轻，一人较为年长，那年长的是程家的管家王明升。王明升撑着伞，护着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从门内走出，那男子内穿黑色窄袖蟒袍，袖口处绣金线祥云，外披一褐色大氅，领口处雪白的狐狸毛迎着雪花飞舞，贵气逼人。不知何时，一辆马车已等候在程家门前。
众人都始料未及，裘映月突然从旁边蹿出来跪下，低声哀求道：“程老爷……”
话没有说完，但见程展鹏的眉头一皱，年轻仆人就赶紧上前把裘映月拉开，一边拉扯一边呵斥：“赶紧走！乞讨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裘映月拼命挣扎，使出了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喊：“程老爷，别人都说您是这济南府里的大善人……”
歌功颂德的话对济南第一布商程展鹏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他不耐烦再听下去。“明升，给她一些银子，打发她走。”程展鹏摆摆手，回头对王管家说道。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马车车厢，却听到裘映月兀自大嚷：“我不是乞儿，不要您的施舍！”碎银被裘映月的手一挥，洒落在地上，地上积雪厚重，落地无声。只听见一仆人骂道：“你别不识好歹！”
程展鹏突然回过头来，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小女孩。他这才正眼看她，衣裳破旧单薄，面黄肌瘦，嘴唇发青，唯有一双大眼透着灵气和倔强，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要看到人的心里去。
“你来这里不图钱，那你图什么？”程展鹏问，声音低沉有力。
“映月家中尚有老母弱弟，如今母亲病重亟待医治，映月愿意卖身为奴，请程老爷收留。”寒风呼啸，裘映月说话像是漏风，断断续续的话语被吹散在风里。
程展鹏刚想以“程家不缺奴婢”一口回绝她的时候，一颗小脑袋从门内探出头来，那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才十二三岁年纪便已是花容月貌，扎两根辫子，辫子上缀着明珠，身穿杏黄色过肩绒衣，光鲜亮丽，更衬得她肤白胜雪，她用温软的声音朝程展鹏甜甜地喊了声：“爹爹，您还没走么？”
相形见绌，裘映月看了看那个天仙般的女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本被寒风刮得生疼发青的脸上又多了一抹羞赧的红色。
程展鹏佯怒，说出来却是满满的宠爱：“可心，谁让你跑出来的！丫头们也不好好看着你，快回屋里去！”
“爹爹，你们说话我都听到了。您留下她跟我作个伴吧！”程可心，是程展鹏的正室刘夫人所生，更是程展鹏夫妇的心头肉，掌中宝。
仆人们都知道，只要小姐开了口，就没有老爷不应承的。果不其然，只见程展鹏思忖半晌，便对王明升耳语道：“我看这女娃言语不俗，如若身家清白，留下来伺候小姐也好，不过，你得给我查清她的底细。”
王管家连连称是，裘映月察言观色，当即乖巧地跪下来，双手贴地，额头靠在手背上，低声道：“裘映月多谢程老爷。”又侧过身子，对程可心磕头说：“多谢程小姐。”
再一回头，程展鹏已经坐上马车绝尘而去，程可心拉起裘映月满是冻疮的手，脸上是带着善意的微笑：“你叫裘映月？快跟我进来吧！”
王管家扯住了映月，将她二人分开，方对程可心正色道，“小姐，您身份尊贵，她与老奴一般，身份低微。贵贱有别，不可乱了规矩。您请先进屋去，老奴还有几句话要吩咐她。”
裘映月紧咬嘴唇不说话，双手在衣角边揉搓着，像是委屈，又像是不安。看见小姐被仆人带进屋，王管家才对映月说：“小姑娘，你家里大人呢？你可想好了，是否愿意卖身到程家？”
裘映月点点头：“我已经是大人了，自己做得了主。”脸上浮现了与这年龄不符的凄然神色。
王管家在映月面前半蹲下来，拉着映月的小手，深深叹口气说：“小姑娘，这程家虽然不是官宦人家，可锦绣布庄享誉大江南北，程家虽不是侯门却胜似侯门，古人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你这一踏进来，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裘映月突然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因为这话，还是这风。她点点头，王明升便牵着映月的手，跨过了那高高的门槛。走进了程家，也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朱门大户外，大风挟裹雪花，嘶哑呼啸。青瓦高墙内，雕栏玉砌，温暖如春。
光阴荏苒，数月倏忽而过。惜春堂通往前院的小路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气喘吁吁追赶着另外一个高他半个头的少年，他一边追一边喊：“程琮璧，你把我的书还给我！还给我！”
跑在前头的少年显然是故意捉弄他，他一边跑一边回头朝他吐舌头扮鬼脸，说：“就不还给你，就不还给你，程璟昊，你能拿我怎么样？”
矮半头的少年程璟昊急红了眼，他突然猛扑上去，将程琮璧按倒在地，就要抢回自己的书。谁知他的力气不够程琮璧大，一时便被他反扑，程琮璧揍了程璟昊一拳后站立起身，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你竟然敢打我？”说完，就把手中的书撕了个稀巴烂，往空中一抛。
程璟昊呆呆地看着被撕烂的书本漫天飞舞，一时眼泪差点落下来。他咬紧嘴唇忍着不哭，突然见到一颗小石子从程琮璧身后横空飞来，正中程琮璧的后脑勺，程琮璧吃疼大叫了一声，不及回头，又是接连几颗石子砸中他的后背。程琮璧大怒，回头，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唯恐再受暗算，程琮璧边骂边逃。
小路上只剩程璟昊一人，四周一片安静。程璟昊突然说：“我看到你的手了！”
这时，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小姑娘的头从花丛中探出来。程璟昊见她模样俊俏，目似点墨，眼珠子转溜溜分外有神。他说：“方才谢谢你了，你是谁？”
小姑娘微微一笑，道：“我叫裘映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