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此爱你,以至于对你失去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我把手搭在你坐着的凳背上,立体发光的小巧音响正单曲循环着德彪西的月光曲,而你低头看书的同时,我在低头看你。
我保持着持续诡异的扭头方式,将肩胛骨转到下巴底下用以支撑,好不让断到一半的脖子掉下来,事实上它早已不再流血,也不再让我感到疼痛——只要在你身边,我就忘了曾经我离你最远的那段距离,那段独自掩埋在伤痛底下的裂口。
我想没人能比我更爱你,没有什么能让我不再爱你,我对你残缺的,奔流不息的,动物式野蛮生长的爱意出现在遥远的黎明之前,你与房东交换钥匙,提着小巧的15寸皮箱,蹬蹬蹬踩进了我的灰尘,独占我的光明。
我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抬头,看你在底下车水马龙。“远远,终于我能给你一个家。”你将行李箱中的东西悉数取出放在房间里,相框被摆在床头,于是我明白相框里有着这个人重深的念切。
“远远,终于,没人能再阻挡我们相爱。”他闭上眼睛呢喃,困意席卷让他在月光下睡着。
我悄悄走下房梁来,走到他床边看月光铺在他的睫毛上,看他床头的相框与盆栽绿萝。忽然想起那个头颅上方生出玫瑰花的童话:恋人被哥哥杀死埋进花盆土里,女孩用泪水日夜浇灌它生长。最终,恋人的玫瑰养熟了蜜蜂,哥哥被蛰死。这样一个残忍的故事。
我站在他身边想摸摸他,但也只是想想。
我看他写字,念书,读堂吉诃德与茨维塔耶娃——我的嗓子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你漫长的国境线。
大雪落回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我歌唱着寒冷的春天,歌唱我们的废墟,随后沉默不语。
我看窗外飘起雪花,天空暗淡,看屋内升起地暖,他在屋里寂静或兜兜转转,我有时会给绿萝浇点水,看它一日复一日抽芽。
一人一鬼,日子平和安详。
我记不起我为什么死去,为什么吊死在房里,屋内的一切变成有这个男人在时的光景,我抚摸着那日渐丰腴的叶片,意识到我与真实世界早已脱离。
我有时替他掖腋被角,有时帮他把未合上的冰箱门关好,我对这个孤身一人的专情男人堆积了数不清的怜惜,我蹲在他身边整夜不合眼,一眨不眨想要记住他。
他看不见我,我想要记住他。
我想摸摸他,可也只能想想。
我听他在春日里给我读lolita——the fire of my life,light of my lion.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心想可不是吗,我看他眼角生出皱褶脉络,看他日渐衰沉,却也无动于衷,只在深夜给他掖腋被角。
他死的那天,我走下来,心满意足地摸到了他的脸。
这样,他就能看到我了,看到我断掉的脖颈,结痂的破裂伤口,我的手摸向他枯干的脸,摸向一块几十年垂涎的宝石。
我要以最浓烈的方式停留在他的记忆之中,让他知道长久以来屋里有个吊死的女鬼。我清醒人在死后会失去一切,于是我只要一秒,他记得我一秒,最后一秒就好。
只是——
我终于触到了他,温热的,不是皮肤,而是泪水。
触到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深灰色瞳孔里开出哀伤的我看不懂的花瓣,我看见他向我流着泪微笑,
“远远,我终于,终于见到你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