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到父亲,已是四个月前的事了,因为除夕。除此之外,我几乎没有特地回乡探望过他。下了车,我第一眼没有认出他来。他的苍老似乎又明显了一点,白发快要淹没黑发,背也开始有些弯曲。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提着我的大行李箱,一言不发,犹如陌生人,匆匆走在我前面。我跟着他走在雨中,看着他一瘸一拐的不再强壮的身影,突然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他在我心里变得不再那么高大的。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的腿脚便有些不方便,干不了重活。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似乎一年到头都在田地上耕种。我和弟弟那时年纪还小,但也免不了被父亲叫去干活。我们担柴、割稻谷、收花生。我的两只肩膀被柴禾压得又酸又痛,割稻谷割到整个人虚脱。而头顶的太阳却永远火辣辣,永远高挂正空,时间漫长而难以忍受,我们全身浸淫着稻谷粗糙浓烈的气息。我在心里期盼着,天边那一块黑云快些升起来。父亲却一直弯着腰,不声不吭,像个机器一样,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挥舞着镰刀。
有天收工后,父亲专门到镇上买来一整只大西瓜。我们赶紧打来一桶冰凉的井水,将西瓜压在桶里。没享受过什么美味的我们不停问父亲,西瓜冰好了吗?可以吃了吗?当父亲终于说好了,我们紧盯着父亲手里的刀,看着他将绿油油的西瓜咔嚓一声切开,瞬间露出血红的瓜肉。我们迫不及待咬下,连籽都来不及吐出来。什么苦什么累在西瓜吞下肚的那一刻,都消散无踪了。父亲露出半口被烟薰得焦黄的牙,笑岑岑地望着我们。
自从我们上学以后,地里的活就只有父亲一个人忙碌。他还得赶在我们放学前回到家做饭。那时没有手表,要想知道时间完全靠天。有一天下午,我回了家,他的饭还没开始做。结果我上学就要迟到了。我很生气,拉长脸对他发了一顿脾气。他什么也没说。不善表达一直是他的弱点。虽然饭就要熟了,我仍然赌气淋着大雨,空着肚子冲到了学校,独自坐在教室里发呆,觉得自己是世界是最委屈的人。晚上回到家,父亲已经入睡。我被自己灵敏的嗅觉带进厨房。在灶台上,我发现了一个盖着的碗。掀开碗,我看到珍珠色的米饭上面,堆着黄金色的土豆片和翡翠色的上海青,饭碗仍是热的。我没有多想,狼吞虎咽吃完了饭。就此忘了这件事。但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回到家,饭还没做的情况。
我曾经天真地觉得,如果父亲生长在一个更加开明的家庭,他一定是一个气质超群的艺术家。因为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在家中无意间翻出一把二胡。我问父亲是否会拉二胡。他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了。我央求他给我拉一段。他摆弄了一会儿,但却没有让二胡发出任何声音。我有些失望。他解释说,好久没碰过,已经生疏了。那次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把细细长长的二胡。我不知道父亲把它藏了起来,还是已经遗弃了它。
我从小就怕父亲。只要他严厉地瞪我一眼,我都会吓得心里直打哆嗦。我几乎不敢和他顶嘴。有次我气急了,我首先躲进房里把门关好,再隔着门和他吵。他虽然很生气,但被门挡着,也拿我没有办法。但是,在他面前,我也最放肆,最任性。因为我早已看穿,对于我,他是一个非常容易心软的人。假如我想要钱买什么,我一定会缠着他而不是别人。所以在那个贫穷欠着债的年代,我的柜子里仍然装着满满的书。
有一年,弟弟过生日。远在异乡的母亲打来电话,叮嘱父亲煎一个荷包蛋。我闷闷不乐。因为我的生日已经被遗忘了。父亲心疼地看着我,说,我也给你煎一个吧!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如今回想起来,很难相信,和父亲争吵过,冷战过,互相依赖,彼此陪伴了将近二十年,现在的关系却如此疏远。他不再凶我,甚至有些顺从。这让我很不习惯。仿佛提醒着我,我长大了,父亲老了,我不能再依赖他了。
我安顿好行李,父亲已经将饭菜热好放在桌上。母亲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对我问东问西。而父亲,只是站在一旁,微微笑着,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