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病重那年，我初一。
经历了两次手术，身体里的肿瘤已经扩散，开腹后立即便被缝合。
回家等待死亡的日子很漫长，我感觉阿爹躺了好久好久。他的床，是一张雕花床，没有拔步床那么漂亮，那么大，但是床身的花纹我还记得，富贵牡丹图。
每天家里都会进进出出不断人，各种补品，各种床前叙话，一边握着手，一边叹着气。
阿爹原本就瘦，可是健康时候，清癯矍铄，为人公正，平时俨然一派族长的样子。晚辈们见了叫声四爷，四爹，平辈们唤他四哥。那时候，我阿爸虽是近四十的人，见了阿爹，也要垂手听训话。
他平时最爱使唤我。
小阿，给我倒水。
小阿，扶我下床。
小阿，起来上学，天亮了！
……
渐渐，他起不来床了，整夜整夜痛得不能睡，弱弱的呻吟从黄昏到次日天明。我睡前会哭一会，祈祷有个神仙，夜里悄悄给我仙草，可以救我阿爹，西游记里不都是这么放的么！
我阿爹就喜欢我挨着他，看他打麻将，他笑问我懂不懂，我假装说不懂，他就笑得合不拢嘴，抽一张块票，让我买蛋筒去。
我小学放学归家，站院子里等阿爹回家吃晚饭。我奶奶做了手擀面，虾米酱，韭菜盒子……黄昏里，他骑着牛，远远缓缓过来，他问我敢不敢骑牛，我说敢，他掐着我的胳膊就把我往牛背上抱，我就吓得大叫。栓好牛，阿爹让我把白天泡好的黄豆端出来，他就握着稻草卷着水黄豆喂牛。他摸摸口袋，让我伸手，几颗透红的山里红！有时候，是叶子包好的龙葵果，有时候，是几个榛子，有时候，只是一朵大蘑菇……
我家电线接触总是不良，365天有300天都在停电，每天点着蜡烛看书，我阿爹就给我找出以前的风灯罩子，罩着蜡烛，防止蜡烛烧了我的头发，或者我的书。
秋天收花生时候，家里会混进“土狗子”，我就怕土狗子，阿爹讲，“土狗子怕你来不及。它把你吓出病，你是要它命！”
阿爹后来什么也吃不了了，他总说，那个麦乳精啊，小阿你吃！那个蜂蜜，小阿你吃！小阿，阿爹给你买一辆新自行车，你去挑，多少钱，你跟阿爹讲……
我阿姐有天来了，带着相机，说要给阿爹拍照，给我们拍全家福，我乐坏了，开开心心拍了一下午。
后来，我阿姐说，是给我阿爹拍遗像，我夜里哭湿了枕头。
阿爹还躺在床上，眼泡浮肿，脸上的神，已经散尽了。
可是他的遗像却已经做好了。
对着照片画的素描，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像他。
我上课开始打瞌睡，从早晨一直瞌睡到中午放学，吃了午饭，继续瞌睡到放晚学。上课讲的什么，我全都不知道。
夜里阿爹的呻吟声越来越大，一天三针吗啡，也控制不住他的疼痛了，我夜里睡不着。
有天夜里，阿爹刚打了针，大概少有的舒服，他竟然睡着了，起了鼾声，浅浅的呼噜。
我也听着呼噜睡着了，梦见乌鸦钻进窗户，扑腾往我床上来，我惊醒。清晰的浅浅呼噜传来，我又睡了。阿爹没有像往常那样叫我起床。
小阿，起来上学。
那天，我起晚了，也没有上学，因为我阿爹一直没醒。
一直浅浅的呼噜。
我家里来了许多人，把阿爹的床前围满了，四哥！四爷！四爹！
大家挨着唤他，他也没有醒过来……
第三天，凌晨三点，阿爸摔了盆，一声低泣“儿子不孝！”，一声接一声的哭声响起来。我们浩浩荡荡一队人马，一起送阿爹上山。大姑和二姑失控痛哭，年长的老余头直摆手，孝子贤孙心意到了！别搞大动静！
人前，我哭不出来了，心跟一块铁似的硬。
头七过了。
那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外面一片浓雾。
天稍微亮一些，我就背着书包去学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浓雾里，时不时一声怪鸟叫，沟渠里不知是泥鳅还是小草鱼一阵扑腾，草丛里也是窸窣作响……
浓雾里，远远走来一个人。
一身藏青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平顶帽子，不论走路姿势，还是胖瘦，都和我阿爹一模一样。就连衣服，我是我阿爹爱穿的式样。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立在原处迎面等着。他脸有些白，鼻子旁边没有我阿爹的那颗痣，就像没有看见我似的，垂着眼皮从我旁边经过。
我转过身，看他的背影。
大概他走出十来步，渐渐看不清楚浓雾里的背影了，我喊了声：
“阿爹”！
那人没有回应我，身影彻底消失在浓雾里。
我努力忍着鼻子的酸，咬紧了牙。
忽然有个声音：
“小阿～”
我分不清，是刚刚过去的那个人叫的，还是凭空从脑海里响起的。
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哭到天大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