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临近放假,学校里看到了很多招工的小广告,某某电子厂,管吃住,月薪3000+,有加班费。对于一个刚刚读大学的学生来说,广告上的月薪相当于我半年的生活费,如果能趁着假期出去赚点钱,也能缓解一些家里的压力。于是,我跟同学一商量,选了一家江苏的电子厂,交了200块钱车费,报上名了。
放假那天傍晚,我们在中介的带领下上了一辆豪华大巴,等人坐满后就出发了。车走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到的电子厂门口。下了车,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排着长队,保安和中介吼着维持秩序。跟想象中的一样,拍照,采集信息,分科室,分宿舍,就是队伍一直排到公路对面的荒野地里,有点担心厂满了进不去。好在担心是多余的。
刚进到厂里,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就扑鼻而来,同学们一边屏息,一边快速的往分好的宿舍赶。
宿舍是上下铺,体型稍微大点的人上去就感觉要零散的样子。一个像是宿管的壮汉告诉我们,开空调的话,每人每月扣一百块钱,洗澡卫生间有热水。大家都点头称是。直到全部收拾完,大家端着盆子去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说是能洗澡,其实是一排安装的比较高的水龙头,拧开是热水。由于水管比较短,墙里面只探出一个水龙头,所以洗的时候不能完全被水冲到,我们几个赤身裸体的排成一排蹲在地上,那场面有点GAY。
第二天是培训。
第三天早上六点多起床,洗漱,吃饭,集合。训话的人个个都长得凶神恶煞。我的线长眼睛有铜陵那么大,怒目一瞪,小孩子有被吓哭的可能。他告诉我们,流水线上有很多的工站,每个工站的时间是六秒。我们必须在六秒内把该工站的活给做完,交到下个人的手里。我是最后一个工站,在我后面还有两个检察员,不过不在流水线上。上一站是把流过来的电脑壳子放在塑料袋里,然后折叠成电脑壳大小,由我把模具放进纸箱,然后接过电脑壳放进模具里。听起来很轻松,但是没几天的适应还真的是做不来。线长不停的在后面吼人,不许说话,不许坐凳子。
大家带的水杯统一放在地上,其实也根本没有时间喝水。中午放饭的时间是四十分钟,下午继续,一直重复一个动作,站到晚上。等下班的时候,脚都快没知觉了,腿打个弯儿都疼,好在第一天上工没出什么岔子,倒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跟我们一起来的一个小女孩当天就被轰走了。她的工站上是一台机器,做起来也简单,就是把电脑壳儿放在那个机器上轧一下放回线上就行,但是她当时可能跑神,轧完之后没放在线上,直接拿起一块新的又放了上去,只听啪啪啪几声,电脑壳被轧碎了,监督的线长赶紧冲上去关掉流水线的开关,处理好那些渣子,劈头盖脸地就骂了起来,“你个猪脑子,要你有什么用,赶紧给我滚。”女孩儿站那儿都吓傻了,听他这么一骂,一下子哭出了声,还边哭边解释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但是线长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继续骂,“赶紧给我滚,不缺你这号人,后面想来的人还排队呢。”无奈小女生边抹着眼泪,边跑出去了。这事儿之后,大家都战战兢兢的盯着手里的电脑壳子,生怕出现一点点的差错。
其实从第一天上班开始,每天都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有的受不了油漆味,有的做错事挨骂,有的觉得太累,也有的脾气火爆直接跟线长硬刚摔杯子。但对于我来说,一切倒还顺利。
我的上一工站上是一个师范大学的女生,给人的感觉很温柔,说话轻声细语的。我们来自同一个省,又在同一个城市读书。起初的几天,我们合同上说好的加班总是准点下班,赚不了加班费,这让大家很伤脑筋。好在我鸡贼的发现有一个不在线上的工站,不管白班夜班都有老员工蹲在那里,像在拆卸电脑壳。经过一番打听,我发现这个工站简直是爽翻天了,他们的工作就是拿着螺丝刀把报废电脑壳上的螺丝给拧下来。那些个老员工也不高冷,只要放下姿态,好声好气地对待他们,他们也很愿意让我加进去。
我跟师范女同学就是这样认识的。一次准时下班,我发现她的心情有些低落,想当然的以为是赚不到加班费的原因。于是我大胆的拍拍她的肩膀问:“想加班吗?”她点点头。“跟我来。”我像小时候考试拿了奖状似的,成就感满满的往报废区走,来到一个管事儿的老员工面前,凑在他耳边说:“马哥,您歇会让我替您吧?我这儿一同学也想来,让她替我,您看行不?”马哥乐得清闲,也不与我们计较。 这样我们才有了第一次聊天的机会。毕竟不是线上,没人吼。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有两颗小虎牙,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不像我这样的糙老爷们,盘腿坐地上就开始启螺丝,浑然天成。我很白痴地问她为什么大过年的不回家,要出来打工。她竟回答我说:“过年出来打工的孩子,都是能吃苦的孩子呀!”我被她的天真回怼的接不上话,心想这细皮嫩肉的不会是哪家千金出来体验生活的吧?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们启螺丝启到十点才刷卡出门,还有幸接下了护花使者的差事。走在厂区的水泥路上,只有路灯,没有月亮,周围什么好看的景致都没有,气氛有些尴尬。她同样白痴地问我,“你为什么也不回家呀?”“赚点学费吧,家里收入不高,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缓解家里的压力,就来这儿了。那你呢?”我还是好奇地又问了一次,她终于回答我说:“我爸爸得了胃癌,现在在武汉住院,妈妈在照顾他,现在每天都要花很多很多的钱,我看到爸爸痛苦的样子就会不停的哭,我不想哭的,可是怎么也忍不住,所以我就出来了。”听完我觉得很愧疚,以为这个小女生会哭的,但是她没有。
我们北方的冬天很冷,来之前心想江苏也不是太靠南,气温也差不多的,于是带了两个旧旧的羽绒服。那天后背上挂出了一道口子,不停的出毛,被她看到了,拿起一根羽毛在手里揉捻,最后轻轻一吹,羽毛在空中飞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像我们北方的雪。她默不作声的走着,我猜是想爸爸了。打破沉默地问她,“你喜欢雪吗?”她嗯了一声。“走,我带你去看。”
我带她来到厂门口,除了几家小摊,只剩下大片大片来时排队的荒野地,很空旷,风也很大,气温也就还好。我找到一块小土包冲上去,转身刚好对着斜斜撒下的路灯的灯光。我脱下羽绒服,对着那个开着的口子用力一扯,只听刺啦一声,里面的羽毛你追我赶的往外处飞,风很大,根本用不着我往外撒。我作秀的似的抡起羽绒服站在小土包上扮演一个大英雄的角色。羽绒服里的羽毛被风刮的很凌乱,但是灯光很美,被告知看雪的姑娘很容易发现灯光下雪花飘舞的样子。看着她的表情,我知道我成功的缓解了她的担心和挂念。
我的上身只剩下一个厂服和里面打底的薄线衣。她脸蛋红红的向我道谢,我让她别太担心,回去安心睡觉。
年假对于我们来说是个赚三倍工资的大好机会,但厂家竟然说要放假。这荒郊野地里没有任何娱乐的场所,况且大过年的不回家,谁都不是来玩的,群众的意见都很大。我抓起手机跟中介打过去,那边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我在山东过年呢。”啪的一声挂了电话,再打就没人接了。
我们宿舍几个来这里打工的目的不一,大部分是为了赚生活费,只有一个是为了换一辆山地自行车。但眼下过年放假七天,算算工资和寒假的天数,我们谁都别想达成来时的目标。这一批寒假出来打工的学生有上千人,那会儿我觉得每一个都是好孩子,每一个都很踏实,温暖。但是中介和厂家每一个都很丑恶。同学打了一圈的电话告诉我们,“报名其他中介的学生有的没进厂,被扔在电子厂门口了,中介消失无踪,什么都不管。”
年假里,除了除夕晚上给所有人发祝福短信和在小摊上吃了一碗饺子,剩下所有时间我都龟缩在床上,干的最多的劳动,是冲泡面。
年后的第一天上班,师范的女生没来,提前没有做任何的交流,过年我们还发祝福短信了。我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有些心烦意乱。
没有人来接替她的工作,她的上一站是一个河北的阿姨,我们两个做三个人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线长还老来吼,原因是我们两个完不成三个人的工作,但也从来不会搭把手。最后我忍不住爆发了,选择了跟前人一样的方式,高高的举起茶杯摔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几天我一直在打电话联系她,没一次是打通的。我忘了考虑工资的事情,以致于拖了好几天我拿着厂服去结算的时候,财务给了我一大套公式,说矿工一天扣多少,两天多少,我那会儿被扣的只剩下几百块钱了,还要去办当地的银行卡。可笑的是,我的身份证过期,连银行卡都办不了。索性就一分钱都没拿到。跟我一起的同学,也是最好的哥们直接选择了离职,拿到了2200块钱,分两个月发。卷好行李,我们就冲火车站出发了。
在南京火车站取完票,我们在旁边的玄武湖坐了一下午。我仔细回想着能联系到她的方式和或许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及她此时的心情,有些心神不宁。至于那些王八蛋的事和人,以后就再也不会跟我有关系了,只是希望,每一个懂事的孩子,都能得到一个懂事待遇,或者一点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