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爸爸
O mio babbino caro,
mi piace, è bello, bello...
——题记
阳澄湖“美人腿”半岛，夜风习习，吹散白日的酷暑，风从新泾村徐宝根的家往南一直吹到美人腿客栈背后美人腿“脚后跟”的位置，徐宝根坐着，面向阳澄西湖，独自垂钓。
夜晚将一切掩埋，微弱的光在天空闪烁，月亮挂着，看着他。优哉游哉，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入夜时分，独钓湖上。无论他是谁，月光毫不吝啬，即使只有半寸清辉，也会洒落赠予。
那浮漂在水上若隐若现，垂钓的人，坐着，好像一尊石像，全无动静。偶然吐出一口烟圈来，黑青的脸，在薄烟中，嘴角抽动，拉开一道裂纹。
“徐宝根，进来！”
城市的白昼，如同一只巨大的蒸笼，空气里湿黏着水汽，随时可以挂到人的脸上，手心，脖子里。小商品城的气压有点低，人头攒动，快步进出的双脚没完没了。
十二层西南角，三台空调外机裹挟在一面扇形金属门内，热浪盖过大楼顶上那一轮金色光圈的投放。一台小型风扇无力地旋转着，为逼仄的空间降一格温。
“大爷的，什么设计，外机卡一旮沓里，不死机才怪。”运营办公室的立式空调跳了两次，直到小风扇杀进去，才有了缓解，空调一阵稳定输出冷气，汗湿的衣襟渐干，徐宝根笔头在稿纸上戳出的一个个坑洼连成线，倒成了一只胖乎乎的笑娃娃，真是个意外，黑青色的脸颊露出一丝笑意，嘴角微侧向一边，他顺着娃娃的耳朵拉出一条线来，线过处一窜窜车牌号，人员名单，加保信息，边上歪斜斜写着一首打油诗：
十八里铺人生路
问谁打酒
醉酒
管它
梦
…
打油诗，
在这里停住。
那一嗓子叫唤，叫着徐宝根，滚进去的，从这层楼的会议室传来，徐宝根在写着打油诗的单废纸上拉出的那条线还没盖过一整张纸，手下一抖，戳出一个洞，即刻起身，冲里间会议室奔去。
劈头盖脸一阵训，一叠纸直接甩上脸。那是老金，徐宝根的顶头上司，平日里倒常护着他，委以重任。今儿是全国性部门巡查，系统录入不及时罢了，抽检出两台车，一台灭火器过期，一台过保，也就是保险过期，这活儿是徐宝根底下人干的，他这个经理是吃闲饭的么，日常管理怎么做的！老金当着巡查员，已经是略有压制，也难掩怒火。
“去查！”
运营档案室的柜面一排排打开，徐宝根咬着嘴唇，铁青着一张脸，说什么呢，没理由。自己底下人活不漂亮，活该他倒霉，那家伙倒会挑日子，申请了外勤查车队去了外地，等回公司，多半下班了。即使没出外勤，那也是他的错，跑不了，贼他娘，他乐意当这个窝囊废部门经理么，还不为了房贷，半大的娃，老去的娘，队伍难带啊，这他妈不是队伍难带，根本带不动。手下五六个人，真能听他的管，屁都没有，大伙儿面上称一声徐经理，他当然不会真的相信。小林明里暗里念叨“徐经理，周董说了啊，周董说……”，小吴呢跟吴总沾亲带故，不知道是哪门子的远房亲戚，也敢在他这里阳奉阴违，上个月客诉徐宝根扣了他的绩效，都能被人事给那小子调回去；最不济那部门文员，没有依仗，也把吴总的茶杯刷得蹭蹭亮，金鱼缸里的几条红色小金鱼喂养得活灵活现。老金看中他，看中什么，他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能攀得上的线呗，就算他想，也不是那八面玲珑的料，除了上手可用，吃苦耐劳，还有什么呢，叫不动底下人，自己上手咯。这他妈的还在这会儿骂娘呢。
浮漂一阵闪动，湖畔夜色里的人，倏然拉起鱼竿，右手极速转动摇手。金色的鲤鱼，月色下发着光，映着那张黑青的脸，竟泛出一丝红润来。那胸膛起伏着，一颗心仿佛将要跳将出来。鱼儿近前，徐宝根伸出手，从鱼嘴里取出钩，甩手将鱼放进近旁的无纺布水桶里。那鱼一进水桶，尾巴立刻摇摆起来，转了个身，再转身，这小桶，只能容纳它的转身而已。
徐宝根看着这条鱼，金色的鲤鱼，他仿佛魔障了，揉揉眼睛，金色的，没错。金色的，鲤鱼跳龙门，那是许多年前存过的梦想，那时候他还没读大学呢，何雨是他的同桌，约好了一起考大学。跳了龙门，凭着他们俩的勤奋努力，一定会在大城市扎稳脚跟，兴业安家。港剧里的格子间，人人脖子里挂着工作证，干练洒脱，未来的图景在他的心里，他与何雨他们一起走进格子间。那时候他的脸上，还泛着少年的光，青春痘挡不住青春的白净。深夜的校门口，放学路上，她俩一前一后，他在后头往前走，何雨在前头倒着步子走，冲着他考问“下一题，第一部编年体史书是哪本？”
可世界上的事岂能如愿。早晨的一幕浮上心头。
“徐宝根，你做的什么玩意，怎么吃！”媳妇箐扬拉着一张脸，一口吐出他熬了一早做的鸡汤面。是箐扬，不是何雨，少年的梦自然会醒，扎着两条麻花辫的何雨去了北京，而他落在苏州，苏州不比北京差啊，但何雨不乐意，北京才是学术圣地，苏州是养老的，徐宝根哭了。二十岁那年，徐宝根第一次哭了，在何雨转身离开的酷夏里。也在很多个婚后这样的时刻里，但男人的泪值钱，只往心里落。
老子不干了！心里想的终究成不了现实，与箐扬分房睡已经两年了，箐扬
陪娃辅导作业到睡觉，他呢，一个人睡主卧。分工合作吧，一个做饭一个带娃，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吃吗？”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箐扬两侧颧骨肌往下坠着，连带嘴角，掉下去，转身，拎着包，换鞋走人，门哐当带上时。女儿正慢悠悠添食一块巧克力蛋糕，见怪不怪。徐宝根端过那碗动了一筷子的面条，鸡块还在上面浮着，热气腾腾，一口下去，再一口，咀嚼着，咬得牙后槽生疼。呼啦啦一大碗面汤喝下去，肚子里感到一丝暖流，又带着生硬的瑟缩感，这一天又开始了。
抬头看钟。时针在六，分针也跳到了六。“快点，书包。”女儿小曼的书包沉得跟太湖石一样，给老娘煮的白粥温在锅里，徐宝根拽着女儿就往门外跑。“爸爸，我还没吃完呢？”“早干嘛呢，几点呢，叫你墨迹，走！”小曼白了徐宝根一眼又低下头，跟着走，地下车库负二层，老式桑塔纳，现在还有人开这车，实属罕见，但陪着徐宝根很多年了，他不想换，也懒得换。坑次坑次，熄火两次，再起开，等它驮着他驮到驼不动为止吧。
一路向南，小曼的学校半小时路程，“英语，背一下。”“噢。”
“I like play basketball. Do you like playing basketball?…en…yes, I do! Me too.Let's…Let's play.Do …do you like…”
断断续续，停停想想，一段课文背诵完,竟花了近二十分钟，“你妈昨天怎么给你辅导的，这就过关了？”小曼低个头不出声，徐宝根一脚油门，待近了学校路段，一路上三三两两看到地铁站出来的孩子们，龟壳一般书包压着，手里不由捏紧方向盘，点刹，车缓慢降速，这一天才开始，就给女儿上锁吗？徐宝根轻叹了口气，距离学校拥堵路段200米处停下来，“去吧，慢点儿。爸爸晚上还到这里接你。”
打开顺风车，进入接单状态，继而向北，去公司，今天不走运，一个顺风车乘客都没接到。打开102.8，广播里是普契尼《贾尼·斯基基》中的《我亲爱的爸爸》选段：“O mio babbino caro, mi piace, è bello, bello...”（哦，我亲爱的爸爸，我爱他，他多么英俊……）激昂的旋律透过车窗玻璃传到高架桥外，连接远处中心广场的老年广场舞的《今儿真高兴》。
路上倒是顺利，一路红灯到了大楼停车场。
也是。到底他拿着那一手经理的工资，还越过了“格子间”，有自己的一小间独立办公室。老金待他也还不错，福利红包想着他。这样想着，手下档案柜的资料已经清理到第三档。
“哎呦，我们徐经理又亲自查档案啊，小吴呢…”行政部老孙扭着臀走过，见徐宝根阴着脸不作答，立刻转了话题走开去“哎呀我订的花怎么还没到？”一边走到茶水间，跟几个同事耳语起来，“看那倒霉样……”
悉悉索索的声音传进来，徐宝根关上耳朵，干你娘。关上耳朵，他看见夜色苍茫，白天的一切好像一场梦。还是夜晚好，夜晚是属于他的。挥竿下水，静静的，在月色里沉睡，浮漂再次振动，他起竿下鱼，金色的鲤鱼！这个夜晚或许上天的恩赐，金色鱼尾摆动，水花四溅。他的心醉了。何雨走了，还有箐扬，与何雨不同，她是个害羞的女生，低着头，声音怯怯的，“徐宝根，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也可以一起奋斗，一起在大城市安家，走进格子间。徐宝根惊异地看着这个不起眼的女孩，平常和自己一样，清瘦，沉默，寡言。那时候的箐扬抬着头，眼神满是对他的渴求。
第三条鱼上钩时，他甩开鱼竿，低下头去看蓝色水桶里，首尾相连，转着圈的三条鱼，那是一条泥鳅，两条泥鳅，三条泥鳅，黑球球，滑溜溜。没有金色的鲤鱼。他抬手拉起水桶，斜角四十五度朝向湖面，哗啦，水声伴着一声激起微小水花的跳跃，三只泥鳅，一溜烟，向湖水深处，浮萍水草漫生处，消失不能。水花泛起的涟漪，很快消失不见。
他扯动嘴角，笑了。
风拂过湖面，远处广场的喧嚣早已散尽。他耳畔最深处，那首《我亲爱的爸爸》的旋律，如游丝般，若有若无地响了起来。
“O mio babbino caro, mi piace, è bello, bello...”
明天，或许它还会在某个地方，准时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