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与小女儿去公园玩儿,她总是嚷嚷着要挖野菜,还说她好朋友的姥姥告诉她,凡是地上长的这些草本植物,掐开茎流出白色汁液的,便是可以吃的野菜。这我倒是不知道,野菜我只知道常见的几种,其中特别熟悉的,只有一种在东北话中叫做“大脑蹦儿”的。
“大脑蹦儿”,学名小根蒜,百合科葱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细长如葱蒜,地下鳞茎近球形,多生长在东北山区、平原、田埂、荒地。“大脑蹦儿”是经过严冬后春天给东北人的第一道馈赠。东北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候鸟南飞,百虫蛰伏,到处支棱棱、光秃秃、冷清清的,没有一点生机。人们穿起厚厚的棉袄,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女人唠大嗑,男人喝小酒,眼看着一天天日头偏西、明月东升,北风变成了南风。要到惊蛰、清明时,大地才逐渐有了疏离的颜色,泥土变得松软,小河开始解冻,柳枝生出点点淡黄的新芽,再赶上一两场细雨,那就是春天到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挖“大脑蹦儿”的季节了。我生活的村子很小,百十来户人家,鸡犬之声相闻,东南西北四面被耕地包围,我们几个小孩子最喜欢去的是南面那块地,最好赶在小雨后或者是下小雨时,因为不下雨地偏硬不容易挖,挖了也容易断,雨下大了土就成了泥而无处下脚了。我最喜欢下着蒙蒙细雨时去,所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雨沾衣而未湿,风吹面而不寒,却滋养了沉寂的心灵,吹软了僵硬的身体。这个时候三五伙伴在田野间横行,弯腰低头仔细寻觅,根据叶子的长短讨论推算着鳞茎的大小,进而小心翼翼地挖开泥土,一点点地拔出那洁白如珍珠般的鳞茎,引来一阵欢呼或扼腕叹息。累了或者烦了,就举目眺望,看远处的树木和村庄影影绰绰的,隐藏在一片雨雾中,心中生出些对远方的憧憬和迷惘来,就如同那风那雨,轻轻的,淡淡的,转瞬即逝又悠远绵长。
如果认真挖,小半天就能挖一筐,回到家放在水中反复清洗干净,就可以食用了。食法大概有三,一者直接蘸农家酱,吃的是鲜;二者单用盐腌制,吃的是咸;三者用红辣椒、糖等多种调料,制成如朝鲜族辣白菜那样的口味。我偏爱第一种吃法,二者次之,三者再次,大抵“五味令人口爽”,越复杂的东西越会失去其本来面目吧!拿一整根“大脑蹦儿”蘸一下酱,连茎带叶一起放进嘴里,既有葱的辛,又有蒜的辣,往深咀嚼更有一种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这种味道是特别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以至于你如果没吃过,无论我怎么描述你都没办法理解。
后来我慢慢长大离开了家,有好多年再没见过“大脑蹦儿”,直至机缘巧合下又回到老家附近的城市工作,偶然在市场上发现居然有卖的,白花花的一团,没泥土,没叶子,10来块钱一斤,比大多数青菜都要贵,迫不及待买回来,一吃味道不对,只是单纯的辣,也就不吃了。后来又发现妻子老家的园子里长了很多,每年都当杂草除掉了,岳母得知我爱吃,专门挖出来留给我,吃了几回觉得还是差了点什么,也就不那么热心了。
现在虽然不怎么吃“大脑蹦儿”了,但每当看到它,口舌间便生出一种熟悉的味道,头脑中便浮现一幅久违的画卷。那时的日子很慢,一天长得像一年,容许你慢慢地走,慢慢地想,慢慢地长大,而现在的日子很快,一年就如一瞬间,行尸走肉争分夺秒匆匆忙忙连滚带爬仍赶不上岁月的脚步,不经意间就皱纹满脸、白发满头;那时的世界很大,家里的菜园就是独立的王国,居住的村子就是整个世界,去村外的田间地头挖野菜,就算是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现在的世界很小,高铁飞机一天跑出去几千公里,拿起手机手指一动整个宇宙都尽在掌握。但走得越远,见识越多,反而感到越茫然越慌张越虚无,就如一个迷路的孩子,站在繁华的城市环岛,不知道究竟该往何处去。
多想回到过去啊。但张爱玲说,我们回不去了。是的,如果按照爱因斯坦的说法,不能跑赢光,那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但某时某刻,或许我们又可以回去,譬如,当你的双脚踏上沉寂的儿时土地时,当你与欢乐的孩子一起玩耍时,当你在冬日午后安静的阳光中捧起一本书时,或者当你打开简书轻轻地敲下这些不知所云的文字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