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末的村落入夜的时候,阿秀都没有想到,这里可以这么黑。
她是城市里长大的,从来没体验过这样带着摩挲骨头般寒意的风。她站在草丛,或者不是草丛,也可能是竹节虫……无所谓,她都认不出来。总之一团漆黑的边絮围绕的空地——中间放着一个老旧的铁盆,里面的黄裱纸蜷曲着,被火光点亮,化作飞舞的灰烬
阿秀站在那里,看着那缕灰旋起,落下,被风吹散。离开了火光所及之处,它转瞬就泯于黑夜,在没有电灯的小路上跳跃。
这是爷爷去世的第二天。
她还是没弄懂自己应该给出什么样的表情。阿秀跟自己的父母关系一般,他们很少愿意给一个女孩太多情绪和注意力。阿秀也是经典的城市留守儿童,从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一个人长大。她偶尔会应父母的要求单独回老家,爷爷会牵着她的手,给她偷偷塞好几个红包。
亲戚们笑着说爷爷最疼爱阿秀,但其实阿秀连爷爷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爷爷就是爷爷。
阿秀跟爷爷其实也不熟悉,她本来就不在老家读书,也总觉得亲戚们那句“最疼你”是个客套话。她很懂事地把爷爷给她塞的红包又塞回爷爷枕头底下,在寒假的社会实践作文题目上一板一眼写上“我的爷爷”。
爷爷以前是八路军,他很喜欢跟阿秀说以前的事,说战友,说过去的苦和乐。但他的牙其实掉了太多,阿秀大部分都听不懂,她嗯嗯嗯点头摇头应着,走出爷爷的房间就把那些事都忘光了。
所以除了爷爷以前是当兵的,是她的爷爷之外,阿秀对他一无所知。
但爷爷去世后,大家就觉得她应该回来,她也觉得她应该回来。只是阿秀没有什么表情,葬礼过的也很平静。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也说不清应该做什么表情。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既定规划好的慢镜头,一分一秒,每一刻都拉的很长,以至于直到第二天入夜,阿秀一个人端着盆走出来烧纸时,她还是没感觉到本应该有的某种悲伤。
她站在那里,机械地添着纸钱,说不出是不是能通过这个行为降低她的负罪感。她只觉得农村的夜太黑,周围太空,风冷的可怕,她的手抖得很厉害。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白光,毫无预兆地,劈开了她那一片空白色的黑暗。
阿秀惊得几乎跳起来,手一抖,一沓纸钱掉进火盆,腾起一股呛人的浓烟。她眯着眼,逆光看去,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几米开外。不是村里人,村里人迷信,见到半夜烧纸的都不敢凑上前。更别提那人还拿着这种能把黑夜烫出一个窟窿的玩意儿——那光来自他肩上扛着的、一个绑着巨大电瓶的铁家伙,顶端射出雪亮的光柱,像一把冰冷的剑,直刺她面前的火盆,也刺得阿秀无所遁形。
“……”
“……”
她与那光互相对峙,谁也没有先出声,她穿着一身黑衣,直勾勾站在那里。莫名地,阿秀觉得,也许是对方更害怕一些。
“姑娘……大晚上的……”黑影大抵确实是犹豫了一会儿,重新开了口,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与寂静的黑色格格不入。“额,那什么,我是县里电管站的,姓陈。这片山头要架线杆子,我提前来踩点的,天黑迷路了,看到这里有火光……”他笨拙地解释着,试图挪开那光柱,但那强光还是扫过漆黑的火盆、阿秀苍白的脸,以及熊熊燃烧着的黄纸和躁动的火苗。
老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灯”的不合时宜,尴尬地把它戳在地上,光柱斜斜指向黑黢黢的夜空。他局促地搓着手:“……妹子,对不住啊,是不是冒犯到了……这…你在守夜呢?”
阿秀还是没应声,只是沉默地盯着他。她习惯了一个人蜷缩在夜色的温柔包裹中,习惯了火光跳跃的局限和躁动。这外来的、霸道的白光,瞬间打破了守夜固有的肃穆和她的沉思,带来一种冰冷的、被窥视的不安。爷爷的影子在这强光下似乎都淡了。
老陈讪讪地站在那儿,似乎更加不敢说话了。阿秀看到他的脚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走。但他抬起头又看了看阿秀单薄的身影和那盆将熄的火,犹豫了一下,竟在几步开外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没再靠近,却也没离开。他笨拙地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想点,看了看火盆,又塞了回去。
寂静重新笼罩,但又跟阿秀先前的那般不同。那根斜刺夜空的光柱成了一个巨大的存在,它驱散了周围一小片浓黑,却让更远处的山林显得更加幽深莫测。阿秀的空白被这闯入的光和闯入的人骤然填满,一种莫名的怨愤取代了之前的空洞。
“老人家…高寿?”
老陈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阿秀看了他半晌,终于大发慈悲给了他一句回应:“八十八。”
“哦…好岁数!”老陈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火盆里的黄纸说,“这村路,我年轻那会儿也走过…不好走啊。上一次来,这里很黑,我掉到路另一头的池塘里,沾了一身泥……额,我是说,能在这村里过一辈子,不容易。”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意外地打断了阿秀的思绪。她抬起头,第一次借着那“不速之客”的白光,仔细看向老陈。风霜刻在他脸上,粗粝得像草丛里随处可见的破石头。他望着那堆黄纸的眼里,没有哀悼,没有好奇,倒有一种阿秀熟悉的、属于城里人面对村落时的沉默与理解。
“那次之后,我就觉得吧……”老陈见她不说话,接着把话题接了下去,语气里有了点温度,“也许未来会有小孩子走这条路呢?村子里的老人家走得多了,认得清,但城里后来回来的孩子可容易摔……所以还是得修路,再往后,等这电线架进来……”他拍了拍身边那个沉甸甸的电瓶,“晚上就有灯了,跟白天似的,再不怕赶夜路回家摔沟里。”
阿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束刺眼的白光。它确实亮,亮得蛮横,亮得让她此刻只想守着眼前这盆微弱、温暖、属于她和爷爷的火。但“再不怕走夜路”几个字,又像一颗微小的火星,在她心底某个角落闪了一下。
老陈没再多话,就那么沉默地陪着,隔着一个光柱的距离。他像一尊突兀的石像,坐在那里,让阿秀的“独自”和“空白”都不再纯粹。然而,在这被强行打破的边界里,一种奇异的支撑感悄然滋生。
阿秀重新拿起一沓纸钱,缓缓投入火盆。火光重新跳跃起来,与那束斜射的白光在坟前的空地上交织、抗衡。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苗在两种光芒下明灭的轮廓,阿秀心里那片巨大的空白,似乎被某种东西稍稍填补了一点——不再是纯粹的哀伤,而是混杂着对冰冷闯入的惶惑,对陌生理解的惊讶,以及对那“灯”所预示的、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未来所代表的的安定与松弛。
烧完最后一张纸,火盆里的光彻底暗了下去。老陈也站起身,扛起他那沉重的“光”。“妹子,我…先走了,还得找路。”他笨拙地招呼一声,那束白光开始移动,像一把扫帚,将他前方的黑暗笨拙地推开。
阿秀站在彻底回归的黑暗中,目送着那束光摇晃着、跌跌撞撞地远去,最终被村落高矮不一的民居的褶皱吞没。周围重归寂静与黑暗,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光灼烧过的气息,以及一种被打破又被重新定义的平衡。她摸了摸那枚爷爷留给自己的军功章,低声嘟囔着。
“爷爷,刚才来了个人……带着好亮的一盏灯。”
她把军功章揣回兜里,抬头看向今天过后就没再看过的天。
夜空中不知何时有了漫天的繁星,璀璨,明亮,而又清澈温柔。
——END——
其实我也不知道爷爷的名字叫什么。
但爷爷就是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