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的时候，第二节课才过去三分之一，孩子们在做练习册上的习题，一个个低着头奋笔疾书。距高考仅有七十多天了，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他们也就是这样默默地奋斗着，因为这样的奋斗，他们取得了许多不可忽视的收获，这些成功的喜悦连同那奋斗时所留下的汗水，都成为他们成长历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笔宝贵的财富，成为他们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再也割舍不去。而如今在高考面前，他们更需要努力，而且一定要比以往加倍才行，因为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其他人超越，千军万马都从桥上过，掉下来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这场无声的战争里，需要的不仅仅是比别人更多一点的努力，它还需要有坚持不懈的恒心，明察秋毫的细心，和百折不挠的强大斗志。
看着他们被桌上厚厚的书籍挤的有些变形的面容，还有那怎么也消解不去的重重的黑眼圈，我有些心疼。
窗外有微风拂过竹林，像情人的抚摸，竹叶婆娑的绿影起起落落，发出一阵阵忧愁的叹息。三月的春风总是这般妩媚多情，轻轻柔柔，却是无孔不入，驱走了冬日刺骨的严寒，把温暖缓缓地洒向人间。喜鹊开始频繁地在窗外飞来飞去，盘旋不息，不像是寻觅食物的匆忙，倒像是穿上了新衣服的孩子，开心的不得了，迫不及待的要给别人看上一看了。你听，它们在叫着，一声接着一声，简直停不下来，那声音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精神劲儿，有力地扣着人们的心扉。试问此时，还有谁那心底长年封闭的大门不能打开呢？它叫的那么的心奋不已，那么的酣畅淋漓，那股直冲霄汉的气势，好像要唤醒整个世界。
我看见了阳光，这早晨九点的春日的阳光，金灿灿，亮晶晶，顺着破旧的窗棂腾空一跃，就顺当当地进了屋子，然后迅速铺展，抢占那原本属于昏暗的阵地，光波一层层地扩散，教室里逐渐明亮起来，就连那群座位上的少年，也成功的被它所俘虏。
呵，俘虏，多霸气的词。《鸿门宴》中范增说“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那是恨铁不成钢的气话，在你死我活的权利争斗中，只怕谁也不想成为别人的阶下囚，一旦被俘虏，恐怕就会赔上身家性命了。所以，他们只能尽力地逃避，逃避那个可怕的结果。其实不光是他们，有这样想法的人，从来不会少。
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是喜欢上了这种被“俘虏”的感觉。在这个鸟语花香的三月里，在这个微风拂面竹影婆娑喜鹊喧哗的春天早晨，被那一缕亮晶晶、金灿灿的阳光所俘虏，我，还有我的学生，我们心甘情愿，绝无任何怨言。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这春天的阳光给我们带来了久违的温暖，也替我们赶走了角角落落的昏暗，它们本就是光明和温暖的化身，我们敞开胸怀去迎接它还唯恐失之交臂，怎么会有拒绝的道理呢？
作为一个老师，我们要给学生教些什么？还有什么会比让学生充满光明和温暖更好；作为学生，在学校里要学些什么，还有什么会比相信光明和温暖从不缺席更好。记住一个公式，可以解决一道习题；记住一个句子，可以拿到一分；记下几个定理，可以长些见识。什么才能无坚不摧，惟有心底充满光明和温暖，才能在面临艰难困苦的时候甘之如饴，才能在人生遭遇失意的时候潇洒从容，才能在被世界遗忘的时候不会迷失自己。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似这般心有暖阳，善待自己和世界的人何其多也。
闭上眼睛，我仿佛听见那独行江畔的屈原在被流放的时候，依然不改初心，吟出“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诗句；头发花白的杜甫步履蹒跚，依然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诗句；受奸人所害的李白被迫离开官场，赐金放还，却写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诗句；苏轼被贬黄州，遭受朋党的攻击，更写下了“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句。原来我们的生活不仅仅是“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高清冷，也不仅仅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寂寞惆怅，它还可以是一种豁达、一份洒脱、一缕诗意。漫长的日子里，谁也不会平平安安一帆风顺一路到达人生的顶峰，风风雨雨和坎坷挫折总是不会缺席，当它们向我们袭来而且已经注定避无可避的时候，究竟怎样才能让自己不那么狼狈？我想，古人已经用自己的行动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从教十个年头，这是何其漫长的时间，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这样的十年呢？三尺讲台，一支粉笔，写尽了多么年少轻狂，又迎来了多了春耕秋收？这一切，没有谁知道，就算是我自己，也是说不清道不明，或者说，也从来没想过要去计算个子丑寅卯。有些事，做了就做了，却又何必锱铢必较，甚至于给自己脸上贴金。想的少一些，就会纯粹一些，惟有纯粹的人，才不会被残酷的生活现实轻易击败，更不会失去人类天生的浪漫之心，有了纯粹和浪漫之心，多少会有一些情趣，才有可能是一个完整的人。山川河流，日月星辰，春华秋实，字里行间，无一处不是风景，无一处不充满绝妙，这样的地方总能调起你身体沉睡的力量，让你对整个世界都有了好奇之心，当你用发现的眼光重新审视身边的一切，你会觉得，一样都不是原来的模样。这样的感觉，真好。
我总是用这样的眼光来发现讲台下这群孩子，一如他们也用这样的眼光来发现着我。许多年过去了，台下的少年也在不停地改变，一批又一批，一届又一届，好似教学楼下那树茂盛的樱花，每年都在怒放，绚烂无比，却总不会是曾经的模样。每当此时，我总是会想起一句老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是“流水”，恐怕是讲台上年复一年的我，或是门前那青青翠竹，魏巍石狮了；而这群十几岁的少年更像是“流水的兵”，从四面八方匆匆而来停留片刻之后又匆匆而去，这里只是他们漫长征途中的一个普通的中转站，绝对不会是终点。所以台上的我，门前的竹，竹下的狮，注定只是他们的风景，这是不可改变的宿命。
然而我总是记得他们温暖的样子，从未有过片刻忘却。
J毕业多年后的一天，我带着孩儿散步于小城狭窄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和她不期而遇，很突兀，也很意外，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她礼貌地和我打招呼，向孩子问好，简单的告诉我她的近况，然后她往上行，我向下走，就这样匆匆别过。一切都很短暂，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偶然的场合遇见Y，已经是阳光帅气的大男孩，谈吐不俗，举止得体。很开心地和我分享他的大学生活，分享他的工作环境和成功的爱情。他说，大学时还是玩得多了，要是多学一些现在可能会更好；他说，以前不知道生活这样不易，现在明白了，但愿不太晚；他说，男孩子担子很重，不能像书上写的那样仗剑走天涯，无论走得多远，总是少不了对亲人的牵挂。
X工作很远，回一趟家需要辗转千里之遥，火车高铁飞机轮船，常常是坐了个遍。若不是亲眼相见，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么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女子，会有那么坚强决绝的内心。摄影和文案都是她的强项，公众号的文章感情细腻敏锐，常常不自觉地就会扎破你早已痊愈的心，让你在某一个时候，或是钟声朗朗的早晨，或是暴雨倾盆的黄昏，忽然就觉得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得只想一个人默默的啜泣。
H在部队服完役后，成功地成为一名优秀的消防兵。朋友圈里经常看见他的动态，操练的、集训的、进山灭火的、消灭胡峰的，当然还有英姿飒爽的军服照和演讲获奖后的无尽喜悦。H常常会给我的动态点赞，偶尔还写诗赠予我：超哥出口即文章，才高八斗心里藏。细数分别已数载，师生之情万千长。天寒地冻气温降，挂念恩师在心上。有朝一日共举杯，把酒言欢诉衷肠。昔日师生拳拳之心，尽在字里行间。
我常常在想，我是何其幸运，能够遇见这么一群玲珑剔透的孩子，他们真是可爱极了，以至于我有限的脑海中总是深藏他们活泼明朗的身影，无论过去多久都挥之不去。我记得他们朗读课文时读错字的尴尬，记得他们写作文时把时令弄错的怪异，也记得他们怒气冲冲、拒不配合的倔强模样。一个又一个，似乎要重叠起来，可是在即将合拢的一刹那又分散开来，各不相容，这是独特的他们，更是独特的景致啊。
有时候会写许多文字，有些文字会为所有人而写，而有些文字却只能为某些人而写。面对曾经逝去的年华和安稳的当下，我当然愿意用我卑微的文字去记录它的点点滴滴，以期给本就单一的人生一个印记。可是对于这群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孩子，更不能吝惜我的文字，时光是他们的，机会是他们的，我愿我的文字，也是他们的。
这样想着，我对台下正在奋斗的少年们说：“请停下手中的笔，歇一歇，晒一晒这阳光，温暖明媚，清清亮亮，多好。我很怕看见这样的你们：当珍珠一般的阳光重重地砸在身上的时候却还浑然不觉，这是很糟糕的事情，路在远方，还需诗性的到达。”他们先是一愕，继而逐渐放下了手中的笔，看着穿窗而过的阳光，听着喜鹊叽叽喳喳的鸣叫，疲惫的脸上漾起了久违的笑意。
恍惚间，耳边似有歌声响起，那是熟悉的曲，熟悉的词：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树梢鸟在叫。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注：本文已在董一菲诗意语文公众号上发表过，特此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