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揽秋实,不绝
“明灭瞻光,金风里,鼓角凄凉。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何年遂得还乡愿,兵气销为日月光。”
那是个秋天,九里山的夜风轻缓柔绵。旧的那阵早将日间战场的血腥之气吹尽,新风轻来,带着金色的光彩。这是收获的季节,过去播下了什么种子,很快就能得到什么果子。
帐内,大王微醉沉睡,梦中紧锁的眉头,锁着羞愤和焦躁。这个任性的大男孩,他是不会承认自己莽撞的,不听群臣与虞姬的劝谏,轻信那诈降的李左车,中了韩信的奸计,那个他最瞧不起的“胯夫”。
于从未打过败战的霸王来说,这无异于奇耻大辱。
虞姬为霸王盖上衾褥,轻轻走出营帐。
山里的夜极静、微凉,山上山下敌对双方,看似都在调整歇息。黑暗中,保不准也正在酝酿一场恶战。山草慢摇,树叶萧瑟飘落,纵使树高百尺,秋风乍起,也都归于根须尘土了。
虞姬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碧空清明,白月莹皎。她微笑静立月下,娴静圣洁:这样的月夜,如果能与大王在家乡把酒共赏,该是如何的畅快啊?可是,如今还有那样的可能吗?随王征战数载,多少风霜劳碌,年复年年,不见尽头。大王衷爱于我虞姬,寸步不舍远离,最难抗拒的,就是这霸者柔情之意,最难舍弃的,就是这王者独怜之宠了。
只是这宠,也是有喜有忧,次次大王出征,虞姬在后帐等候,都是坐卧不安、心急如焚。怕他回不来,又疼他负伤而回。所幸天怜而悯之,数年间七十多战,虽屡有受伤流血,终归是安然而返,尽皆取胜。
这一次……这一次怕是不一样了。
这层层山峦之中,埋藏着十面的汉军,号称十万之众,而楚军只有八千,再如何精良英勇,也是寡不敌众啊。大王一次次搓手叹息,一筹莫展。虞姬虽也是背底里愁眉弹泪,一见大王,马上换上如花笑靥,极尽宽慰开导之言词,惟愿暂消大王滞郁之气。
那个大孩子,他需要不停的鼓励,他受不得一点的挫折,他接受不了失败,他从未败过。可是,虞姬累了。当初是因秦王暴虐,起兵本是为了百姓不再受苦,灭了暴秦,将田园分与百姓安居乐业。
如今秦王政权已推倒,与刘邦这仗又打了五年,这样打来打去,何时能返家乡,百姓何年能安心耕织?
霸王亦无心多战,毕竟他是个深情之人,对生命怜惜,对百姓恤悯。所以才会与刘邦约定楚河汉界之分,只为止了兵戈,还民众太平,放兵士返乡。
可恨的是那痞赖小人刘邦,大王有平分天下之意,他却有不甘半壁江山之贪。此番诈降,要引苍龙入沙滩,或是最后一战了。
“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虞姬笑而喟叹。
“苦哇!”不待虞姬叹完,只听伤残士兵哀声连连,叫人不忍耳闻。
月色再好,修补不了这破碎山河、血肉残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骨寒。次次见得生龙活虎好儿郎出征,一场仗打完,或是回不来了,或是断臂残肢血肉模糊的回。这一声声的呻吟,听在虞姬耳里,无疑是指责与控诉。不与民谋福,争来了江山有何用?
虞姬一阵怅惘悲愁,尚未心定,又听得四面楚歌声起:“家里抛得双亲在,朝朝暮暮盼儿回。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歌声如泣如诉,招魂符咒一般自四面朝军营侵袭而来,乡音亲切曲调哀婉,兵丁们猜疑不止,纷纷有了离散之意。
虞姬慌乱,急入账内呼喊大王。
王醒来又如何,王听到这“沙场壮士轻生死,十年征战几人回!”的楚歌声又能怎样?
这个霸王,这个有举鐤神力,从二十四岁起义,八年来从未败过的霸王,他流泪了。多少年战场厮杀,生死他早已看淡。眼下未路,他放不下的,是自己的爱妃宝马,“这个千娇百媚善解人意的虞姬,那匹相伴五年日行千里的乌骓,该如何安置”?
虞姬心知自己是走不了了,霸王若是带着她突围,必定会导致他心有牵挂,束手缚脚,反而拖累了他。她不比乌骓,可以成为他的脚力助力,可以与他并肩作战。
她只会舞剑。那就再舞一回吧,为离别助兴!
虞姬双剑齐挥,舞姿翩迁,面色肃穆。剑光银影中,她回想多年来与霸王的恩爱缱绻,回想随征中辛苦走过的千山万水,以及酷暑严寒。
如今,这些都要结束了。霸王与汉王五年来分不出的胜负,在今夜,由她来作出结果,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不是吗?
左手右手这两柄剑,好比楚王与汉王,配合时剑花翻飞,剑气如虹,美妙又有力度,就像当年合力抗秦,多完美快捷的起义。
这两柄剑若是互搏起来,就像眼下这来来往往的厮杀,我一剑刺出,挑了的是谁家老母的亲子。你一剑斩来,杀掉的是哪个娇妻的夫君?罢了,罢了,当年歌谣只是唱: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并没有说楚可以王天下。
如今秦已亡,楚军的历史使命已完成,该是退出舞台的时候了,还天下苍生风清月白的太平。
大王,八千子弟兵散去只剩八百,这次突围之战,我就不跟随了。没有了我,你才没有了后顾之忧,你一人一骑一剑,更挥洒,更豪迈。成了,你过了江东,再作数十年霸王,败了,我在前路等你同行。
你这一生,与“八”字有缘,起于它,也将止于它。当年起义带八千子弟兵渡江,征战八年,又带着八千精兵被困在这垓下,如今,只剩八百骑。终究只是“八”,到不了“九”,做不了九五之尊。你说天亡我楚,也对!
虞姬横剑于项,霸王的宝剑,在烛火光照之下,返着白晃晃的光,映衬得虞姬的脸惨白美艳。她最后一次对着霸王微笑,只是一用力,即作出了了断。她的人生,第一次这样轻松。鲜血滴入泥土,快速渗进地底,蔓延到山河大地,灵魂有了另一种归依,生命得到了另一种重生——永生!
虞姬这一死,灭了霸王争斗的锐气,霸王那破碎的躯体,填补了江河分裂的鸿沟。他们用生命止住了兵戈,止住了生灵涂炭。败了还以“王”冠之的,只有项羽,站在败王身边的女人,不被史家贬谪的,只有虞姬。
只有这样一双人儿,那样一匹马儿,才配得上这千古绝唱。
他们一夜的悲壮作别,压在大汉四百年江山的另一端,毫不逊色,甚至更夺目、更催泪。
公元前202年乌江边的风一直吹着,吹了两千多年。
从垓下的土地里,长出一种花草,一直繁殖蔓延,依着当年霸王的足迹,生到了乌江岸边。这种草茎软叶长,花朵白中带红,娇媚可爱。在每年的春未夏初盛放,无风自动,好像是一个美人在翩翩起舞,舞了两千多年,它叫虞美人花。
乌江的水呜咽低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花草迎风轻和: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