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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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物件】

“你能画出一条直线吗?”

“当然可以。”

“不,你不能。”

“我可以,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就能画给你看。”

“亲爱的,不用着急,在你画这条线之前,我想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你说。”

“一条直线上到底有多少个点?”

“一条直线由无数个点构成。不光直线,就算是曲线也是无数个。”

“那你能不能活到一千岁?”

“您在拿我取笑吗?怎么能有人活到一千岁呢?我如果能活到一百岁就很知足了。”

“我们暂时就认为你能活到一千岁吧,亲爱的,你怎么能用有限的生命,画出一条拥有无限点的直线呢?”

………………

一道圣洁白光从深邃的黑夜中孕育,它诞生的那一刻便宣告一个黑夜的消亡。当无数同样的光线在约瑟夫的纱帘上叠加,印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奶黄色。那时便迎来清晨的黎明,新的黑夜也在光明的子宫中悄然重生。如暮色的晨曦让约瑟夫的眼睑显得有些苍白,他昨晚直至此刻的睡眠都被梦境占据,他再次梦到了儿时与祖父老约瑟夫的一次对话。他们的谈话组成了一个点,在整晚的梦境中不断重复,过程像在画一条望不到起点与终点的直线。只要窗外的塞纳河仍在流淌,梦便不会停止延伸。

好在,一阵清风令他蓬松的发丝浮动,梦境也碎裂为无数块,被风一同卷入虚无,化为永恒的尘埃。他终能睁开那双惺忪的睡眼,噙着的泪孕育着天空的蓝。他白色的眼球上挂满血红的丝线。自从祖父老约瑟夫去世,他再难有一个好梦。如今,他的精神世界是一座经过大火焚烧了三天三夜的倾圮庙宇,只剩断壁残垣。在这片残破不堪的废墟心中——一个赤裸的幼儿,他正如初吞禁果的亚当,渴望寻到一片无花果的树叶遮蔽身体。他祈求上帝仁慈的宽恕与庇护,助他逃离这片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于此地之中,他看不清自己,他恐惧了在幼儿醒来与自己睡去之间的两个世界反复挣扎。如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在无穷无尽中轮回。然而,这不过是笼罩于他眼前的雾霭,是上帝为生所塑造的幻境。肉体以及围绕他的虚幻之物终会沉溺于平静永恒的白河。

祖父留给他的遗物中有三件是《白河》,其一,是约瑟夫正静静凝视的墙上那幅《白河》,画作之上,没有波光粼粼的古老运河,也没有植被苍翠的葱郁堤岸。那画布上几乎完全空白,只有一滴孤独的黑,如同一座无人荒岛在画作的中心飘荡。回溯十二个年头,约瑟夫与其初见,若不是祖父将其精心装裱于花纹考究的松木画框之中,他甚至怀疑这是否能称之为一幅画作。但祖父老乔瑟夫却对其颇为赞赏,年幼的约瑟夫时常看到,祖父左手握着石楠根的硕大烟斗,云雾缭绕间眼神极为深邃地凝望这幅《白河》,驻足良久。约瑟夫不可抑制的好奇心驱使他向祖父寻求答案,他渴望解开缠绕心头的困惑。然而,祖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用略微沙哑的嗓音,只说出了简单又神秘的答案——“少即多。白河即是永恒。”

在漫长的岁月里,约瑟夫的心灵被祖父口中简短模糊的答案所占据,对真相的渴望,令他的目光聚焦于极简主义的画作,为此他亲眼见过德米特朗地的《梦》,巴尼特纽曼《安娜的光》,当然还有罗伯特雷曼的《桥》诸如此类。此类作品无疑会让懵懂的约瑟夫心生故弄玄虚之感,他对绘画虽只是略知一二,但他难以忍受艺术及审美成为少数人的晚宴。然而,自他在迷宫般的图书馆寻得了安妮达瓦乐《艺术史方法与理论》的著作后,他的思维才挣脱了固有观念的枷锁。令他明白这一切绝非世人编织的谎言。在悠久的绘画发展中,从追求逼真的写实,到抽象的自由再到极简的纯粹,随笔触的减少,画作却于无声之中诉说着更多,它们不再是线条与色块的堆砌,而是一双无形之手,将人对美的想象与理解推至极限。在艺术中追寻无限的思考,在无尽的白河之上追寻生的意义。

祖父留下的另一件《白河》,是他生前创作的一篇故事,它写在一本纸张泛黄的手记中,那本手记他经常携带在身上,以至于边缘磨损严重。不过他其实很少创作,原因大概是,他认为语言有限的词汇无法捕捉无限的意向世界,更难以描绘思考本身。不过最终,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仍在临终前留下这件作品。约瑟夫好奇于他会在弥留之际写下怎样一个故事。坐于橡木扶手椅上翻看手稿,纸面字迹隽秀,字数不多,祖父应仍是遵循着“少即多”进行创作。

“青年睁开眼时,他已只身卧于一叶小舟。他面容有些憔悴,脸色因阴郁的天气显得更为苍白,略带病态。他身上漆黑的长袍向四周倾泻舒展,颜色与裸露出的皮肤对比强烈。尤其是手部的皮肤很白皙,可以看出,他本人没从事过繁重的体力工作。

河面无风,安静得像捂着耳朵。潮湿的空气,令他感到憋闷。他用双手扶着摇摆的船舷,望向雾霭朦胧的河面,能见度很低,大约只有二十米。河水是乳白色的,如同人类或某种动物的眼白。

他的大脑应是受了损伤,现已记不起任何东西。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更糟糕的是,甚至不清楚自己将去往何处。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移动,想去寻找。

他的眼神从起初的迷惘变得坚毅,他拿起小舟中如手腕粗细的船桨,胡乱在河水中搅动。动作凌乱,小舟只在原地不断打转儿盘旋,但随着动作越来越熟练,小舟终于能向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前行。即便对青年来说那仍是未知,但他并未减缓手中的动作。船桨与水面不断碰撞,由此发出单调的“哗哗”声,在他耳畔反复。那些音阶似乎丝毫不差,相同的还有身前与身后不分轻重的白。偶尔,白河之上会跃起一只生物,可能是海豚,也可能是鲨鱼,甚至不知名的怪物。有的令他发笑,有的令他惊恐。但它们转瞬便重新回归水面之下,当河面恢复平静,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见到在远处的浓雾之中,有大片光芒在闪闪发亮。看那规模应是一座辉煌雄伟的宫殿。

他兴奋起来,划桨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加快。他幻想着那片光芒之下的宫殿,其中蕴藏着无尽的宝藏,宫殿周围应居住着朴实友善的村民,当然还会有丰富美味的特产。在这条无穷无尽的白河之上,不知又划了多久,望向那片光芒,仍旧丝毫没有靠近,他终于筋疲力尽,如追赶乌龟的阿格硫斯一样无奈。只是他坚毅的眼神表明他仍没有放弃,他准备休息一会儿,而后继续旅程。

他再次起身时,眼前的一切令他惊喜,他竟已身处那片苦寻的光芒之中。在一片璀璨下,他看到了自己所期盼的无尽宝藏。听到了向他微笑,友善招呼的朴实村民。嗅到了奇异蔬果散发的美味。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想去触碰,可是那片光却渐渐远去,转眼便消失于茫茫的白河。白河它既不仁慈也不冷酷。它只是平静永恒地缓缓流淌。他一脸错愕地望着身后的雾霭,失望在他的脸上转身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以往的坚毅。他转过身。河面上倒影着他漆黑的身影,看起来如此渺小瘦弱。他的身体再次摇动船桨,向着前方升起的另一片光芒寻去。”

约瑟夫心满意足地合上了手记,他终于寻得答案。伸出枯槁的手指,在手记上颤巍巍写下一份遗嘱,准备将自己所有的遗产交给自己最为疼爱的孙子。从红棕色的扶手椅上起身,椅子发出刺耳咯吱声,如同约瑟夫关节磨损时发出的响动。他老态龙钟,行将就木。岁月已在他的脸上堆叠起沟壑纵横的皱纹。他不得不捶打刺痛中的膝盖,这才稍感缓解。他扶着床栏缓缓躺在柔软的床上,白色的睡衣与白色的床单融在一起。他太过劳累,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支撑他风中残烛般的身体。他闭上干涩的双眼,沉沉睡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睁开双眼,他正卧于一叶小舟之上。周围雾霭朦胧,白色的河水在四周缓缓地流淌,水中倒影着他年轻的容颜。他忘记了过去,也不知该去向何方。抬起头,眼前茫茫的白河无边无际。他弯腰将船桨置于水面,周围荡起无数的圆圈,层层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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