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王琳断罪之后,萧绎一面派人查抄了他的府第,一面又准备公使,要传令至王琳麾下各军,趁早将其部曲都解散了。廷尉卿黄罗汉与太府卿张载便是萧绎此次钦定的人选,他二人心知这次出行又是大有油水的美差,也乐得承接。张载主管财库钱帛,更是深谙此道,就赍着诏令,带着随行美眷,匆匆奔赴湘州了。
陆纳与王琳自上次建康一别后,便带着军队奔赴湘州,屯驻在一处山上,其间几次想亲去江陵探查消息,可又担心会叫人起疑,以为他是要带军北上,图谋私自救人,反害了王郎性命,只得派心腹前去江陵打听,至今仍未回来。他度日如年地坐镇军中,头发都愁白了好多,每天什么也干不了,也什么都不想干,只是对着苍山和溪谷高声叫骂,骂老天不公、骂萧绎昏庸、骂王僧辩歹毒,任谁劝也不听。
这日,他又一个人跑到瀑布底下,对着激荡而下的水流发愁。见一个小兵急匆匆跑来,以为又是劝他回去吃饭的,正愁没气撒,一转身便骂道:“就知道吃,吃你妈个鸟!王相公救出来了吗?没有王相公,老子现在这张嘴都还埋土里呢!还他妈的吃!吃!吃!”
小兵素知陆纳脾性,见他生气,也不以为恼,反正将士里平日都是不分尊卑,是互相打闹,骂惯了的。他便也同陆纳开玩笑道:“长史,您先别骂,我敢保证,这次你绝对要屁颠屁颠滚回去。”
“有屁快放!”
“萧绎派使者过来了!就在中军大帐内。”
“好响的屁!快牵马来,老子这就去会会萧瞎子的手下。”马首方至,陆纳就飞身跨将上去,又一靴狠狠踢在马屁股上,在崎岖的山路里扬鞭奔腾。
可陆纳一进了中军帐内,就立马收起了方才的狂傲不羁,恭恭敬敬地向自江陵而来的众大人行礼,又是请示又是问候,神色里尽是巴结。将士们从未见过陆纳有如此丑态,一时俱皆呆立,不知所措。
陆纳心里暗骂道:“这帮蠢小子,老子要不是心里念着他们回去替王相公说说情,谁他妈愿意向这些狗官卖笑讨好。你们还来笑话我!”心里骂归骂,面上还是一脸庄重地吩咐下人:“快去城里采买酒肉,要最醇的澧酒,最嫩的牛肉。拿最肥的马拉,派最壮的人走。”
黄罗汉和张载见状,都是礼节性的推辞道:“何须如此劳烦诸位。”
只是其中一人面上冰冷沉郁,一人笑里捉摸不透。陆纳是向来直率惯了的人,不通官场上的门门道道,也不知该如何开始话头,只是杂七杂八地问询,远道而来是否辛苦?湘州风土以为如何?那两人见他如此不懂规矩,自以为是何等身份?竟敢同自己唠叨家常。心里也觉嫌恶。张载向黄罗汉使了个眼色,要在稍后宴中治治这个兵棍,也是试一试他,看他是否乖巧听话,若他识得大体,懂得孝敬天使,自己才可在解散其部众后、替他安排个好去处。
那人马果然是矫健迅速,很快便把上好的酒肉买来,端端正正放在了诸位大人案前。陆纳立时便把酒碗高举至肩高,说到:“两位大人远道而来,陆某先敬各位一杯。不知钦使此来,所为何事?”张载见他一举一动,满是江湖之气,心想若此时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还以为我二人是好打发的。便一边掩袖饮酒,一边笑道:“尚未尽欢极醉,何必忙着议事?听闻将军神勇过人,尤善箭术,不若就此施展一番,以助酒兴如何?”陆纳筷子还没拿起,牛肉还没吃到一口,就被要求在帐内表演,心里暗骂一声:“狗东西,把老子当成你豢养的伶人了吗?”可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服,一想到王朗还被关在狱中,生死未卜,也只佯装大方道:“好,承蒙钦使抬举,那便见笑了。来人,快立靶!”
“不…不…不,我以为百步穿杨,此等技巧,对将军来说皆不足以显示绝艺。”张载继续一边喝酒,一边笑道。不过他喝酒时拿袖口遮了住面目,故而谁也看不出他这笑里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那…大人以为应当如何?”陆纳试探性问道。
“我们是读书人,哪里懂得这些蛮勇技艺。将军自己抉择便可。”黄罗汉不露声色地说出这话。可在座的众将士,哪一个不是武人出身?早就听说这些江陵衣冠轻蔑干戈,此刻听来更是恨的咬牙。
陆纳此时同众人的心情也是别无二致,他心底只想着,你们这些大人们不是不通武事吗?今日就让你们这些病夫见识见识,吓破你们的胆!“拿酒桶来!”
从卒们两人合力抬来一个大酒桶,置于帐门之外。
“远一些。”陆纳嫌目标太近,士卒们又将酒桶向外推移了二十来步。
“当我是新兵吗?再远些!”陆纳方一说完,酒桶又远了三十来步。
陆纳隔着远远地看着,估摸着有百来步的距离了,便从墙上顺手操起牛角弓和圆簇箭,挺起前胸,弯着肱臂,眼睛死死盯着酒桶,如苍鹰捕猎般。众人也都一时紧盯着他,盯着盯着,却不知何时,箭已离弦飞去了,“好快!”有人赞道。等诸人都回过神来,才看到一支铁箭,直直地钉在酒桶中央。
若仅如此,军中能做到者,亦不在少数,真正令在座诸将惊叹的,乃是利箭穿刺酒桶,桶中竟无一滴酒水透过孔眼渗透出来,可知劲道之大,着力之准,竟能紧紧实实地同木板贴合在一起,将洞口牢牢封住!实在是担得起技惊四座这几个字。
“好!好!”在座的将士俱皆站起,欢呼道。众人都是粗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陆纳的非凡箭术,但这简简单单一个“好”字便足以将他们心中的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只有黄罗汉和张载两人看不出其中门道,都不以为意,兴致索然。张载“嘿嘿”笑道:“将军凭这可不足以尽人兴啊!这么大一个死靶子,要射中怕也非难事。”黄罗汉更是两眼一横,看都不看一眼箭靶。
陆纳看着二人神色,已知这二人对军事全然无知,退回席位,端起一碗酒仰天就干了。“既然天使未能尽兴!那下官只好再献丑一次。”
二人酒量本就不行,此时喝得已有微醺,嘻笑道:“这次不射大的、就射小的,不射死的、就射活的。”张载说着,摇摇晃晃举起酒盏,另一只手指着嚷道:“就射这个!”
“这个又有何难,大人请说吧,要把这杯子放在多少步开外?”
“方才不是说了吗?要射活的,不射死的。这杯盏凭空摆在那儿,死物一般,又有什么意思!依我之见,干脆就把它放在人的脑袋上,这可不光是考验射箭之人功力了,顶杯之人,也须镇定自若才行,不然稍一畏动,哈哈,就脑门开洞了!你先看看,军中此人,谁愿充当此任的。”
这群京师之官,平日里威福作贯了的,一个是廷尉卿,人性命不过是其笔下的一勾一划。一个是太府卿,血汗财不过是其账目的方出方进,眼下酒醉之时,提出这要求心里也觉并无特别不妥。但军营里众人平日里俱是推心相待,王琳又对他们亲如兄弟,从未受过特别的侮辱。见他们如此不把自己当人看,哪里能忍得住,若不是为着主将的安危怕立马变要群起而上,宰了这两个骄横跋扈的人物。但饶是心里满怀怨恨,军中仍是有许多将士当时便站立出来,拍着胸脯高声应命。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哪个不比这个险恶,从来没忌惮过半分,难道还怕自家兄弟的箭矢不成!
陆纳见此,也是感慨满怀,站立起来环视左右,最后选定了一个身材高大、满脸坚毅的校官,“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潘乌累。”那人高声答道。
“现居何职!”
“不久前才新升的小都统。”
“好,这只箭,你来射!”陆纳说完,跟着就把这常怀自己左右的名弓利箭往座下一扔。自己就着走到张载席上,取过他面前的酒盏,放在自己头顶,众人俱皆惊诧。
“陆长史好胆量!”张载眼见着他将酒杯拿去,呵呵笑道。
“可是...可是末将如何能够…”那名叫潘乌累的小都统见陆纳并不认识自己,却还将自己的性命予夺交付于自己,已是感怀得热泪盈眶。
“大好男儿,哭个鸟!潘兄弟休要再推辞,不然咱大伙可得叫天使失望了。”陆纳说着,端端正正地头顶酒杯走出门外:“你再不搭箭,这酒杯我可顶不住了。老子是战场上杀敌的,可不是街头摆杂耍的。”
潘乌累眼里噙着泪花,轻轻应允了声,将弓箭拿在手里,生怕出了意外,便反复试弦、反复检查。
“放心兄弟!这两老家伙跟了我三五年了,从来没有哪次不灵光的!”
经陆纳如此一说,潘乌累才放下心些,开始张弓搭箭。陆纳一看他姿势,就知他也是弓技娴熟之人,只是此时有些紧张,便不住替他打气,自己的眼睛闭也不闭,就直直地看到一支利箭向着自己头顶猛地袭来。
直到“哐当”一声,陆纳听见头顶酒杯怦然碎裂的声音,腥酸的酒水顺着自己发丝缓缓流淌,滴过鼻尖,渗入衣领。他却全然顾不得自己此时的落遢样子,第一件事便是拍掌叫好,众人也跟着他一起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