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的浅笑

多年以后，梁正祺时时想起那个黄昏。那是8月21日，周三，天上落着毛毛细雨。空气是潮湿的，微风夹杂着一丝丝从海里带上来的咸味，黏糊糊地吹在他的胳膊上、腿上。

梁正祺拎着行李走下船，左顾右盼——到处都是同家乡不一样的景色。环绕着屋檐的霓虹灯下，是一长串沿街摆开的小商贩；偶尔有三五个穿着绿色衣服的军人走过；还有他从未见过的蜜一般的姑娘在呢喃细语。

叫了一辆黄包车，梁正祺来到学校旁边的一个大院子。不少刚来的交换生被分在了这里，算是他们的大本营。不过也有住了好些年的本地人。林清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当梁正祺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望去时，林清正坐在院里的大树底下嗑着瓜子。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背上，偶尔有一阵风吹过，她的发丝也随着飞扬起来。梁正祺正打算开口询问，还未发出声音，林清转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从此，空气中多了一份暧昧的味道。

作为交换生，梁正祺除了上课，还要经常参加同学集会。平日里基本上是吃食堂，休息日懒得出门时偶尔在院门口买两个馒头凑合。林清有一手好厨艺，说他一个人在外辛苦，三不五时就会喊梁正祺上楼吃饭。菜色不多，但这家常气息是外头买不来的。

有时院里关系比较好的小伙伴也会一起打边炉。牵上一根电线挂在树上，拧一个灯泡上去，树下便亮堂了起来。在饭桌上，旁人也总是爱笑话他俩，老是凑在一起吃饭，干脆凑成一对算了。这个时候，林清总是害羞地低着头，眼里噙着笑意。她平日里喜欢将长发挽成一个髻，看上去比她的年龄成熟些。也如此，有了一般丫头没有的韵味。梁正祺最爱看她低眉的时候，再浅浅一笑，煞是动人心弦。

那夜，酒过三巡，有人闭目养神，有人引吭高歌。林清在细细地啜着杯中的红酒。她的头发还是挽成个髻，不过有些松散了，一缕发丝从耳旁滑落下来。

梁正祺在一旁看呆了眼，林清身上的香气和着红葡萄酒的香气直直蹿入他的鼻孔。他一把将林清搂入了怀里。

终于，林清成为了梁正祺正式的女朋友随行在侧。

恋爱的日子实在太甜蜜了，让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周围的人和事。

林清捏住手里的纸条，她哪里是忘记，只是假装不记得。她换了一身平日里很少穿的藏青色风衣，带上一顶浅灰色羊绒帽出了门。

这天梁正祺的集会取消了，他打道回府走进巷口时看见林清穿得严严实实从另一头踱步出去。按理说下午这个时候林清是不太出门的，所以有同学跟他说好几次看见林清在外头与男人见面他都不信，他们一定是看错了。话是这么说，现在亲眼见到她出门，梁正祺心里还是没底。他悄悄跟了上去。

这次是在城西郊的一个茶馆。林清走进去，寻到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穿黑大褂的男人径直走过去坐了下来。

男人凑过来低声说道：“你怎么回事？最近发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没价值了。不要命了？”

“他们现在没什么动静，我也没办法。”林清若无其事地说道。

“糊弄鬼呢。陆生他们在另一头盯着，说是动弹得厉害。”

林清不说话。

“上头说了，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次要是再办不成，就要了那小子的命。”说罢，男人将一张纸条递给林清。

林清打开纸条看了良久，抬头对那人说道：“那——这能不能算是我最后一次？”

听到这话，男人往后一靠，半晌才叹了口气说：“我试试看。不过你可得想好了，这话要是放出去可收不回来了。”

林清点了点头，将纸条折好放进风衣口袋里。不用想了，她的心早就长上了翅膀，飞离了过去的日子，怎么样都回不去了。

梁正祺远远地看着林清坐下不一会又出了门。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自己在街上又逛荡了许久。

直到傍晚，街边的霓虹灯都亮了起来。回到家中时，林清如往常一样做好了饭菜，听见开门的声音，“怎么今天这么晚？菜都凉了。”说罢端着菜进厨房去热。梁正祺没吭声，把外套脱下挂在衣帽架上。架上有一顶灰色羊绒帽，但是没见林清今天出门时穿的那件风衣。

走进卧室，打开衣橱，那件风衣被挂在最里面。他想伸手去掏口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林清从厨房出来了，喊他：“正祺，可以吃饭了。”林清把热好的菜端上桌便走向卧室，倚在门口笑着问他：“找什么呢？”

梁正祺打着哈哈，说：“我找找那件衬衣，明天说是有领导要来，穿得像样点好。”

“那件浅蓝色的吗？我今天刚洗过，在阳台上晾着呢，领口有点破了。下午我出门给你买了件新的，在沙发上放着，你去看看？”

林清看上去与以往一样，温柔应答，神色自如。梁正祺不禁疑问自己的猜疑是否正确。

自那天之后，林清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除了去买菜她也没出过门，更多的时候是坐在院里，或者嗑几粒瓜子，或是望着天上的云发呆。反而是梁正祺，那颗警惕的心自从提起之后就再没放下来。连着好几晚，梁正祺都没怎么睡好觉，但又不得不假装自己睡得实沉，以免被林清看出异样。

一天夜里，林清起夜去了很久。房门轻掩，客厅的微光从门缝透了进来。梁正祺蹑手蹑脚地下床，扒着房门往外看，林清正背对着卧室，俯首在餐桌上，手中的笔刷刷在写着什么。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照着整个桌面，还余下一些漏在地上，一直延伸到梁正祺的脚下。

梁正祺推开房门，快步走了过去。只见桌案上铺着一张信笺纸，而林清左手按住的正是自己那本集会时用的记录本。

这个时候林清已经差不多快抄完了，梁正祺参加集会时提到的一些机密内容跃然纸上。刚放下笔，林清才惊觉梁正祺已走到她身后。她回头，想和平常一样对着梁正祺微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张口想解释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成了嘘寒问暖、闲话家常。

林清不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她的话都只是从梁正祺的耳旁掠过，一个字都没进到梁正祺的耳里。

原来，他本不信、不想信的那些才是真的。而他一直笃信不疑的那些才是假的。原来那低头的娇羞和含情的眉目不过都是她使惯的伎俩，那浅然一笑不过是她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装腔作势……她居然还在笑，低着头，在昏暗的光线里扬起嘴角。而他一直傻乎乎的被她糊弄。梁正祺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林清垂下头暗自苦笑。果然，老天爷总是不近人情的。

交换生的年限本早就到了，梁正祺不过是为了林清才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现下林清的存在对于梁正祺来说如芒在背。他匆匆收拾了行李搭上了回乡的船。

梁正祺站在甲板上，空气依然潮湿，带着咸味，黏糊糊地贴在他的胳膊上、腿上。岸边景色依旧，曾经他觉得新奇好看的这一切又再变得陌生。

视线的末端，林清出现在了人群当中，是那身藏青色的衣服，和那顶灰色羊绒帽。在离她不远处，是那个在茶馆里的男人。

林清总算是脱离了刺探情报的工作。可自由身哪能这么容易恢复，她被留下来做文书工作，每天必须按时报到。

三年过去，看似祥和的气象又一次起了动荡。林清趁乱离开了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她什么也没带，只拣了两身换洗衣物。她要去的地方在北边。那儿冷、风大，但她什么也不想带了。

坐船，然后坐汽车，花了四天三夜，林清来到了梁正祺的家乡。她记得他的地址，有时梁正祺写好家书，会让她去帮忙投递。看上那么几眼，她便记住了。

到了汽车站，林清不再往前走了。白天在四周逛逛，捡一些可以用的、可以卖的。晚上就在汽车站里头睡。

每到黄昏的时候她会坐在车站前一棵大树下，望着南边。有时手里有一小捧瓜子，她就坐在那儿嗑着。披在背上的长发也没有了，发梢齐了耳根。有时乱糟糟的像鸡窝，她便到汽车站的盥洗室对着镜子用指头扒拉扒拉。

梁正祺结了婚，又离了。自从他老婆在他一件棉衣的口袋里发现一封信之后，夫妻间便日渐疏离，俩人话也不再能说到一块儿。每次一有拌嘴，他老婆话里就夹枪带棒，往梁正祺脸上砸去。

再后来，有同乡偶尔来家里小坐，也是当年的交换生。告诉梁正祺说，在汽车站看见一个女人很像林清。这话被他老婆听去，枪药味就更浓了。

老天爷总是这么不近人情，就在他和老婆之间的战争日渐激烈时，梁正祺被查出了肺癌。虽然是早期，医治起来也是大量耗费金钱和精力的，更何况生死未卜。梁正祺不想和老婆撕得难看，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对于同乡说林清在汽车站的话，梁正祺一开始是不信的，如同早年间他不信同学那些话一般。然而自他患了病、离了婚之后，时不时坐在窗边拿着那封信看，同乡说的话便越来越像真的了。

一天傍晚，梁正祺穿上外套出了门。到汽车站下了出租车，他往前走去。一个很像林清的女人正坐在站前广场那棵最大的树底下，手里握着一小捧瓜子慢慢磕着。

梁正祺走得越来越慢，脚步声也越来越轻。他还没想好要不要上去相认，更不知道如果真的是林清，他应该说什么。

梁正祺轻轻站住了身。林清转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