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27

乡村叙事1



高飞打开了门,发现天气不错,是个大晴天,阳光非常明亮,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默默地晃了下头看了路东和路西,乡下的人这时候还没出来,他看了看院子,白色的水泥围栏,水泥地很平整,角落的裂缝里长出青草,他马上跑回屋,在杂物间,拿了一把小铲子,到院里攥着草把它铲了,把草往屋前的田沟里一扔,扭着屁股叹了口气。

娘子从楼上下来,她短发,眼睛总是眯着,带点笑意,娘子看见他说,怎么还不去镇上?高飞说,才几点,饭还没吃呢。娘子每天起床,就回到了年青时,身段变得有点婀娜,她跑到西首的灶间,洗脸穿衣服。

高飞跟进去,准备起锅热点吃的,一边热菜热饭,一边说,昨晚小凯还是不同意?娘子说,是唉,他说打死也不做房奴。高飞说,那以后还是涨怎么办?娘子说,你管他,你不是也不想买吗。高飞没接口,只是叹了口气说,这世道,人心越来越坏拉,手机上一天几十条诈骗信息。娘子端着碗说,都怪你爸,这么多钱都拿来送人!高飞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这是家里几十年的公案,高飞爸是离休干部,但对儿子儿媳苛刻,一直处不来,特别是在高飞妈走了后。

高飞又看了下娘子,娘子红着脸吃饭,看到她憔悴的样子,一下子,两个人都五十多岁了。高飞搛了碗里的油豆腐往娘子嘴边送,娘子笑了起来,吃了一口,这是他们结婚时的甜蜜举动,没人时还是会做一下。娘子扒着饭站了起来,望着窗外,高飞说,我去镇上了。娘子说,你去吧,今天我也很多事。高飞说,什么事?娘子说,我要晒晒被子,给花生打打药水。


高飞推出电瓶车,在门口停了下来,站在那儿不动,隔了会儿,才坐上去,起动了向西驶去,他的样子像坐在一张办公桌前面。经过队里做酒的沈辉家,沈辉正站在场心抽烟,沈辉看见高飞,大声说,怎么,这么早!高飞欸欸了几声,沈辉举起手抽着烟,很有派头的样子。

今天没问他生意的事,高飞还是有点烦他,但不能让人家看出来,就这样直挺挺的开到西河头,路口是一家杂货店,店主是个女人,在柜台里瞄了瞄他,高飞嘴里咕浓了一句,扭了下头。差不多是同行,所以,高飞反正一见这女人就扭脖子,很少上这里来过。

高飞驶过希士镇,这里和和合镇合并后,就没有什么人了,卖百货的,化肥的,菜种的,都关了,店面里都住着人,大清早偶尔懒懒地出去走一圈,油条摊包子店什么也没有,但有个充液化气的站点,仍然很忙,大清早就开着门。

对南,和合镇新砌了一条路,路上就热闹了,往西是一排商品房,下边是门面,有超市有母婴店,但大部分都是做不锈钢窗的。但往南的路上,已经全是人,都是上镇买菜买东西的,路两旁全是各种摊贩,有的还摆起了音箱,里面一个女声说,大脸盆十元一个,小脸盆只要五元……。旁边的人,都暧昧地站着,偶尔有人从自行车上下来,小心翼翼地问,这东西好用吗,我看看……。


向西又是一条新街,乡政府老供销社邮局书店都在南面老街,第一眼就看得出新街,店面都开着,显然比刚才的摊贩上了一个档次,比老街又兴隆了很多,但比起城市里的街道又显得焉焉扁扁的,一副有劲却无精打采的样子。

高飞的烟酒店面南,紧挨着一个牙齿诊所,是一个近十多平方的小店,架子上放着红红绿绿的打着包装的酒,有茅台五粮液剑南春洋和大曲,柜台里是各种烟,高飞打开卷闸门,用掸子掸了掸架子和柜台,地上没有垃圾,但用扫帚扫了扫地,作出把垃圾扫出门外的样子,接着打开饮水机的按扭,水热了,接了一保温杯开水,就坐在柜台后的木凳上。

路上经过一个胖子,这人是双胞胎,他兄弟是派出所治安队副队长,他没有正式工作,靠兄弟生活,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别人也叫他队长。高飞看见他,喊他,队长,哪儿去?队长说,去摊贩那儿,和他们说说,别让他们挡了路。高飞说,你让他们弄去吧,这么辛苦。脸上一副诚恳又亲切的表情,看得人心里暖暖的,队长就走过来,高飞拿了包飞马,抽出一根递给队长,队长就靠着柜台抽烟。

队长说,你晓得吧,昨天东边撞坏了一个老头?高飞说,什么车,赔钱了吗?队长笑着说,一辆三轮车,急着拐弯,把一个骑车老头撞了,当场送医院,地上的血还在那儿呢。高飞两手摆在柜台上,一副聆听事件沉思默想的样子,队长又说起,前些日老街一户人家偷盗的事,西边医院仓库起莫明其炒起火的事。高飞说,是啊,这世道就是这样,我早上还和我娘子说,人是越来坏了,以前不是这样的。队长点点头说,是啊,以前那时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队长跨着萝卜一样的双腿,扭着肥臀走了。


店门外又经过一个女人,卷头发,瘦削的身子,走得很快,看见高飞说,你又一大早来拉,有生意伐?她是隔壁牙齿诊所张医生的老婆,高飞说,刚开门呢,你上街买什么?那女人提提手里的东西说,几个菜饼,还有辣椒肉。高飞说,吃得蛮好。女人说,很便宜的,你要也快去买点吧。高飞摇摇头说,我不要。女人没再说什么,一扭头走了。

张医生走了过来,他严正的脸上笑着,手叉在腰上,低着头看了眼高飞说,生意有伐?高飞说,刚开门呢,看今天怎么样?张医生说,大家说你发财了。高飞说,怎么?张医生说,简装茅台涨了十几倍,你肯定发财了。高飞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我没有进多少。张医生说,那你多进点好啊。高飞站起来,发飞马牌香烟,张医生接了拿在手里,高飞说,对,那时多进点,我现在发财了,可是想不到啊。张医生笑了笑,跑到屋前弄他摆在那儿的小鱼缸去了。


近中午,太阳在云层里穿梭,亮一会,暗一会,天气热,街道有点灰扑扑的,看来没人来了,高飞关了门去南边吃饭,南边有个小饭店,饭店叫聚香园,但时间长了,大家都叫它嘎三胡小吃店。

店主是一对小夫妻,女的负责点菜,男的炒菜,还有一对老年夫妇,在里边打杂。高飞走进去,对老板娘说,炒饭加碗紫菜汤,他对着门坐下来,中午了,店里全是人,他坐的桌上,前一位吃剩的碗盆和吐出来的鱼刺骨头还没收掉,高飞拍了拍桌子,老年女人过来用一个大托盘收掉了。

高飞用纸巾在桌上擦了擦,注意力开始松散,这时有个人叫他,高飞!高飞定睛一看,原来是同队里的黄小华,黄小华的房子就买在镇上,他娘子开了个裁缝店,他是开出租车的。高飞说,小华!怎么,也来吃饭?黄小华说,不是,我来问你买烟,外国人要吃香烟,给他们带一条。黄小华每个星期都去上海接外国人来这里的造船厂,看来是外国人来了要的,这中间有没有回扣,黄小华怎么和外国人说的?高飞说,急着要吗?黄小华说,他们正在我车上呢。高飞说,什么烟?我就去拿。黄小华说,拿条红中华。高飞站起来跑回店里,拿了条红中华,回来对黄小华说,外国人还要都来我这儿。黄小华说,知道。给了他钱,又跑了出去。


老板娘把炒饭和汤抬上来,高飞扒着吃了起来,不时喝一口汤,吃完了,心满意足地用纸巾抹了下嘴巴,想以后可以对还价的人说,外国人都到我这儿买烟的。他付了钱,出门过街。

路口围着一群人,好像有什么事,街上的人都脚步闲闲地往那儿赶,高飞过了街,走到人群外。一个卖水果的女人拉着一个黑衣青年尖声说,不能走,不能走啊,赔我东西。地上撒满了苹果桔子,队长也在那儿,正并着腿站在旁边,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黑衣青年说,你三块八的东西,收我七块八,你还有理了!女人说,什么,你们看看,这家么大的苹果,正宗冰糖苹果红富士,三块八哪里买去?黑衣青年,你自已说三块八!女人说,你听错了,是六块八。黑衣青年说,三块八,我怎么可能听错!女人说,唉哟哟,肯定是你听错了。黑衣青年,快放开我!女人说,你把苹果还给我,不卖可以。黑衣青年一把把女人推倒在地走了。

女人倒在地上,有人说,快起来吧。又有人说,这人是谁啊?一片热热闹闹的,但大家都没扶这个女人,女人乱着头发,站起来把苹果桔子一个个捡到泡沫板上,红着脸目光呆滞地坐到摊位上,一句话不说,让大家看着她。

队长一直笑个不停,眯着眼说,这是北边三大队的蔡家的儿子,乱皮几。有人说,队长,这事你管的啊。队长更笑了,说,管不了,管不了。有人说,队长,蔡家请你吃老洒了吧。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队长对女人说,这人是有名的乱皮几,不要惹他。女人说,我没有惹他,是他自已听错了。女人黑黑的脸上,带着点羞愧,好像这事不该让大家看到。队长闲闲地走了。


高飞心里有点激动,这乱皮怎么这么横,这世道。他默默地走回去,跑到牙齿诊所,很气愤地说了这个事,张医生和他娘子在吃饭,高飞越说越气,说,这世道越来越坏了!怎么能这样!你们说对伐?张医生娘子说,这种事不要管它,顾不过来的,你坐啊。张医生笑个不停,说,这种事我们小老百姓管不了的,只能看看么好勒。

高飞没什么说的,正往外边走,门口来了辆车,上面下来三个人,原来是这里的老区长一家人,高飞说,刘区长!来看牙齿?刘区长说,恩。指指他娘子,他娘子是个矮个老女人,微弱地笑着,他们的儿子戴着眼镜,有点斜眼,眼睛眯着。高飞马上拿出烟来发,可区长说不抽,他儿子也是摆摆手,高飞有点默然地站着,区长一家进牙齿店去了。


区长的侄子就住在希士东河头,本来是开货车的,这几年做保健品发了财,起了幢别墅,听说是靠区长走通了很多关系,高飞呆呆地想着,这世道不公平,区长侄子和他一起上学时,书念得没有他好呢,自已现在却守着一个店一天赚了三五十块。

高飞坐在凳子上,双手摸着柜台,又想起了自已的爸妈,他妈死得早,是夏天干活,在田里中风死的,从此家里的事开始再也缓和不了,就算他和娘子多嘴,但老头子为什么死也不肯把工资拿出来花,他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啊,钱当然要省着点花,为了修坟墓的事又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老头子竟然跳河了,弄得全队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头子!一样是离休干部,没有人家区长体面。

区长儿子在门外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大街,转到门口,他说,这个街什么时候建的?我小时候在这儿呆过,那时没有的,这条街。高飞说,建了好几年了。区长儿子说,你住这儿?高飞说,我住洪飞村,和你叔伯哥哥认识的!区长儿子没接这个茬,又问,你店多少租金?高飞不说话了,因为这房子租金很便宜,别人来问他从来不说,就怕有人抬价抬了去。区长儿子说,这个都不说啊。高飞讷讷地看着他,想,你只不过是区长的儿子,又不是区长。


区长的老婆装了一千多块的牙齿,一家人出来,上车时,看着高飞打招呼说,高飞,我们走了!高飞客气地站起来,说,走好,下次再来。张医生走出来,他额头上全是汗,头发粘在额上,红着脸笑着,又在摆弄渔缸里的小乌龟。张医生喂它小虾米吃,乌龟扒在玻璃壁伸长着脖子头一伸一伸的,张医生手伸在这边伸在那边,像在逗一个小孩一样。

高飞对张医生说,老张,你的牙在这儿有名,连区长一家也摸到这儿来。张医生说,不是不是,我这儿便宜,不乱讲价,所以人都来这儿。高飞说,刚才区长说点啥?张医生说,区长客气人啊,说说笑话,随和得不得了。高飞说,他没有讲最近国家的农民政策?张医生说,现在是农村户口吃香,这个补贴那个补贴。高飞说,听说很快农村户口也有养老金和医疗报销,不知是不是真的?

正说着,走过来一个闲人,这人穿着蓝大褂,跨着小步子,低着头,头一扭一扭的,看见张医生和高飞正在说的高兴,他双手穿在裤袋里,微笑着踅了过来,像乌龟一样缩着头,站在一边听着。

这人是个挑拨离间的高手,他能敏锐地察觉各人的气势,内心的疑虑,脸上却总是无辜的迷惘的表情。高飞说还是城市好,张医生说命生在乡下,有什么办法。闲人转着脚步,笑兮兮地说,这个当然是城市好,乡下什么也没有。张医生和高飞都认识他,知道他的事,所以看也没看他,高飞说,你以前可以去人民三医的,却留在区医院,错掉了。张医生说,老婆孩子都在这里,那时想得不一样。闲人说,是啊,错掉了。眼睛看了下张医生,张医生抬着头,脸上不笑了,对高飞说,你儿子现在在城里开店,可以买房,也就是城里人了。高飞说,本来想慢点,等房价跌了买,现在更买不起,这小子总说不愿代款,不愿做房奴。闲人小声说,错掉了。

张医生说,是啊,我们都错掉了,你没有错掉。闲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张医生也笑着走回了自已的店,但怕闲人跟进来,就把门掩了。

闲人眯着眼,有点鄙视地看着高飞,高飞歪着嘴巴,把手平放在柜台上,显得平静的样子。闲人说,当然是城市好,城里人开心啊,听勿懂个。高飞说,人家听不懂关你什么事了。闲人一惊,笑了起来,说,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这样说,你不要激动。高飞吸了口气说,想再说下去,一定和他扯不清楚,也不好哄他走。站起来,整理烟架子,闲人挨在一旁,小声说,刚才修车铺,我就和他们说,乡长最近也在城里买房了!高飞想,这污浊知道什么,所以没说话,闲人看着高飞,见他不应话,脸色一落,转过身站了会,仍然插着裤袋,往东走了过去


下午,几个车子经过,下来买烟,有个人买了一包中华,还有几个是苏烟和玉溪,而几个街上人的只买飞马和利群,高飞想起好几天,没人来买酒了,又想起张医生说的涨价茅台,不禁有点可惜,如果那时进个一百瓶,确实发财了。

张医生下午邀了几个人在家里打牌,没有叫他,因为高飞从来不打牌,但听着他们在里屋的声音,每次打完了,就是大声嚷嚷的声音,他觉得无聊又浪费时间,自已是从来不打牌的,也从来走亲访友,时间长了,就没人来找他请客吃饭了,有次他爸怪他,从来没人请过你,他说,赚钱还来不及,打什么牌,吃什么饭,还不是这样要掏钱那样要淘钱!

傍晚,太阳钻到云层中去了,街上变得灰蒙蒙的一片,高飞掏出手机打家里电话,娘子没有接,他隔了会再打,通了,他说,你什么事,怎么不接?娘子说,刚回家。他说,你去哪儿了?娘子说,河北埭上,蔡家来了放人家,去看看。高飞说,不要多管闲事,蔡家儿子订媳妇,来了多少人?娘子说,来了辆SUV,五个人。高飞说,SUV,那是条件很好的。娘子说,不是,是媒人开来的。高飞说,不要去管它,我要回来了。娘子说,你回来啊。


拉上卷闸门,高飞走到牙齿店,对里屋的张医生说,张医生,如果有人来买烟酒,帮我说,明天再来。张医生回头说,放心放心,一定说的,你走吧。

骑着电瓶车回家,经过希士西河头,看见区长侄子,他的黑色小轿车正停在门前,区长侄子是这儿的名人,叫刘耀辉,黑白两道通吃,他正从车上下来,巨壮的身子,显得特别精力过人的样子。高飞说,小辉,回乡下来啊?刘耀辉回头看了下高飞,嗯了一声,高飞停下车,看着这个大佬,想说今天你伯伯来我店里,俣大佬看也没再看他,走进院子大门,经直进了屋。

高飞的笑容挂在那儿,好在没人看见,他骑上车直挺着身子转过桥头回家。到了家,娘子坐在屋前刨玉米,他放好车,跑进西侧的灶间,吃一个圆子,再拿着一个走出来,一边吃一边对娘子说,今天不行,只卖了两条烟,有一条还是给黄小华带的。娘子说,黄小华不吃烟啊。高飞说,是外国人让他带的,以后你逢人多说说,外国人也来我们店买烟。娘子说,知道,你去转转,等小凯回来了,一会儿吃饭。

高飞拿着圆子在埭路上转了一圈,看见黄小华正在东边钓鱼,他坐在小板凳上,旁边放着提桶,高飞说,你早回来了,有鱼吗?黄小华说,没有,全是麦割浪。高飞看着提桶说,有扁鱼,个头不小啊。黄小华心不在焉地说,是前几天的了,养在里面的。


黄小华娘子走出门,她是镇上的裁缝,圆圆的脸上黑气腾腾的,但又显出一种妩媚的样子,对黄小华说,回家吃饭拉,跟你说了几遍了。黄小华动也没动,静静看着河面上的水漂,他娘子又走回了家里。

小华娘子非常伶俐能干,结婚时,小华和她感情很好,结婚后,两人没有孩子,你怪我,我怪你,陈年旧帐都翻了出来,小华去新疆这么多年,却赚不了钱,小华受不过,在外面姘了一个女人,小华娘子突然又对小华好了,但在家里他们说些什么,有没有吵,阵里有没人知道。

队里是没有家务事的,谁家出了什么事,不出三天,谁都知道。高飞和小华是一辈人,高飞说,叫你回家吃饭呢。小华说,我钓完鱼再说。高飞笑了笑,说,回家吃饭吧,明天再钓。埭路上,走来了黄伯,他拿着根长竹杆,要清理东边漂过来的水花生,他大声说,你们还不回去吃饭,几点了?天都要黑了,快走。

小华闲闲地收起鱼杆,提着水桶,回家了。高飞站在西侧的石桥上,看着黄伯,说,现在很少人家养羊了,不然这个给羊吃最好。黄伯大声说,过年八十代的事,不要去说它,现在哪有工夫养羊。高飞把手叉在腰上,说,我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羊圈,还有牛啊,猪啊,现在都没了,什么世道,都变了。黄伯挑了几把水草,站在河边,咳嗽了一声,说,是啊,养的人家少了。


高飞说,乡里总派人下来打药水,你不挑这水花生也活不了,打得河里都是药水,鱼都不敢吃,现在的做法都是乱弄。说完,他就摇摇摆摆地回家了。

回到家,高飞对娘子说,黄伯他们家,在河里养鱼,我看倒蛮好,我们在前面这一段也养鱼怎么样?娘子说,我说了好几回了,我们前面这一段是和蔡家共用的,蔡家人在外地,他们不同意怎么办?高飞说,我让施芳去说,她和蔡家人说,一定可以。

高飞估摸埭路上人没了,拿着一桶橄榄油往东边走去,到了施芳家,施芳是大队书记,正在家里洗衣服。高飞把油往桌子一放,说,施芳啊,送桶油给你们。施芳说,干什么,你们自已吃啊。高飞说,吃不了,我家的油有一箱子。施芳说,快拿回去。高飞说,建东呢?施芳说,在外面打牌呢。高飞说,以前和你说过的,在河段养鱼的事,我想想你是书记,你和蔡家他们说,什么时候蔡家人回来你先说说。

施芳把盆里的衣服,拎了两拎,说,养鱼好啊,弄掉水花生,河水干净点,等他们过年回来,我就和他们说。高飞说,好啊,以后养了鱼,你们随便吃。施芳说,邻里一辈子,不要这么说,对了,你爸现在回来过吗?高飞脸上木无表情,但心底有点激动,说,不要去讲他,他现在讨了个老娘子,和那边一家一起过了,连电话也没有一个。施芳哦了一声。


施芳的男人,黄建东骑着电瓶车回来了,看见了高飞,叫了一声,高飞!高飞说,你回来了,今天生意怎么样?黄建东的生意在牌桌上,黄建东哇拉拉说了起来,那个牌打错了,那个牌赢了。高飞说,我看见刘耀辉回来,你们又热闹了。黄建东说,刘耀辉的牌一般,在这里不算什么。高飞说,人家有本事,牌上的功夫也不差,我看他总是赢钱。黄建东说,和我不能比的,他那几张牌。

夜色浓重,高飞走回家,娘子正在灶上烧菜,他走进堂屋,把底楼的灯都开着。埭路上的灯也已亮了起来,西边的蔡家,人因为在外地,一片漆黑,再往西,任家张家都笼罩在夜色中。乡下的人越来越少,都在外面做生意。

高飞走上楼,打开电视,看本地新闻,新闻放好后,是广告时间,广告时段也由人承包,就是一个个采访过去,高飞觉得这个女主持人不错,举止打扮不俗,看了半小时,过后全是卖药广告,治不孕不育的,治肾结石的,声音是乡下大嗽叭里的声音,高飞恼火了,这世道怎么这样,电视上怎么能总播广告呢,这让人怎么看?但这事和谁说去呢,说了也没人理,现在的人心啊,不要去说它了。


过了半小时左右,楼下面的院子里有汽车的声响,小凯回来了。高飞关了电视,走下楼,儿子小凯从他的BYD车上下来,他手里拿着一袋白梨,高飞说,拿着什么?小凯说,路上看到便宜买的。高飞接过来放在灶间的一张椅子上,小凯跟了进来,两人在桌子边坐下来,娘子把菜抬上来,炒包菜,芹瓜丝,藕片,还有一个鱼。

儿子小凯是南京农业大学毕业的,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现在在市区邮电巷开了个电脑店,高飞说,你今天生意怎么样?儿子说,老样子,只有几个人来买一些零件。高飞说,个人开店就是靠天吃饭。儿子说,主要还是从朋友那儿接点活。高飞又说,你快二十六了,也该找对像了,现在可以谈了。儿子说,你不要烦。

娘子在一边说,连房子也没有,我看人家不会看上你的。儿子说,又来了,我说了我不做房奴,乡下这间房子不是挺好的嘛。高飞攥着手抵在桌上说,唉,那时房价涨之前,买上一套就好了。娘子说,那时,你不是说不急,现在晚了。高飞说,这是泡沫经济,总有一天会跌的。儿子说,跌不了,听我朋友说,买房和卖房的人都是问银行借的钱,不会跌多少的。

高飞说,所以啊,我和你妈想了又想,想在郊区买一套,或者买小产权房,你以后方便一点。儿子大声说,我说了不要买,一辈子的积蓄扔在房子上,这不是有病吗。娘子说,已经有好几个人上门来说媒,人家听说我们在市里没房子,就说不下去了。儿子大声说,不要你们管,反正我不买房,没有房子就不能结婚了?你们不要再说了!饭吃完了,儿子点了根烟,站在门口抽了起来,高飞摸了下肚皮,叹了口气说,泡沫经济,等以后楼市跨了,不知道多少人跳楼。


娘子在洗碗,一边说,小凯刚才不是说,不会跌吗,买上房的人都盼着涨,买不上的才盼着跌。高飞说,都是乱弄,涨得比美国房子还贵,什么世道。娘子说,你不要说,那时家里的钱,拿出来买了房,涨了多少倍,贷款买上几套,就发财了。高飞说,谁想得到啊。娘子说,我们一辈子辛辛苦苦,还抵不上人家多买一套房。高飞听见这么说,心里其实也这样想,觉得堵得难受,便不说这世道了,默默地走来走去,说,要是我爸还在,家里是买得起房的。两个人便又说起家里以前的一些事,儿子听他们绕来绕去的说,有点不耐烦,跑到楼上去看电视了。

高飞坐在一个板凳上,剥起了毛豆,对娘子说,你听我说,以后有人来说媒,不要说不买房,就说我们正准备买房。娘子说,不知道谁看得中你儿子。高飞说,小凯各方面都不错,就是有点老实,不会花。娘子说,要花干什么?你说是要个农村的,还是城市里的?高飞说,当然农村的好,城里的只知道玩,哪安得下心过日子。娘子说,唉,都怪你爸,这不省心的老头子。高飞说,不要说他,就当他死了。


夜深了,乡下的晚上静得出奇,埭路上一拨拨散步的人,现在都回家了,路灯下面偶尔有辆吱吱嘎嘎经过的自行车,高飞用畚箕把毛豆荚铲了,倒在电线杆下边的垃圾堆上,河对面的麦地里有蛙的叫声,秋虫在叽叽地吟叫,一只黑狗跑了过来,在电线杆下的垃圾堆中嗅来嗅去,用爪子扒了几下,摇着头失望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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