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儿，也许是她发际的白发，也许是她眼角的皱纹，也或许是甄妈妈无意间流露的疲惫。终于有那么一天，甄晓雅突然觉得，妈妈老了，莫名地有种想保护她的冲动，虽然甄妈妈并不需要谁来保护。

渐渐地甄晓雅不再和甄妈妈聊婚姻中的苦闷和生活中的烦恼。跟她在一起，更多讲的是那些高兴事儿。她不忍让日渐老去却依然操劳不休的甄妈妈再为她担忧什么。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吧，有时候甄晓雅觉得，每个人都是了不起的艺术大师，她的态度就是五彩的调色盘，面对同一种风景，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嗜好给世界涂抹一层自我的色彩，更何况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本就那么地千变万化。

所以，因了态度的起伏变化，整个世界显得色彩斑斓又扑朔迷离，大约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空花泡影吧！

总之，再给甄妈妈讲那些开心快乐的事情时，甄晓雅发现，世界似乎蛮可以像自己说的那样令人满意。甄妈妈呢，当然喜欢听甄晓雅说起这些。甄妈妈一直担心她工作干不好，甄晓雅就给她讲：“我在学校上课挺好的，还有一批小粉丝呢。有几个学生，我都忘了长什么样了，每年过年雷打不动都会给我打个电话问候一声。”甄晓雅接着跟她说：“我上课效果挺好的，学生网上评分儿可高啦。”

甄妈妈就好奇问：“什么叫网上评分。”甄晓雅又耐心给她解释：“网上评分儿就是好多学生在电脑上给老师打分儿，老师讲的不好，学生是绝对不会给打高分的，这可是学生对老师的认可。我得过好几次前五名啦，单位还给我发证书还有奖励……”

甄妈妈认真地听着，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甄晓雅喜欢看她这样的神情这个样儿。是的，妈妈。我虽不能帮你分忧解难，也给不了你物质和财富，甄晓雅想：但我愿意以我的方式给你尽可能的开心和快乐。她以为，这也是一种保护。

甄晓雅觉得面对正在老去的妈妈，自己必须变的强大和坚韧。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面对弟弟妹妹，哪怕仅比她小三岁的大妹甄晓静时亦是如此。甄晓雅愿意看他们过安静舒心的日子，愿意看她们展开的眉头和脸上的笑容。可惜甄晓雅一介书生，大多数时候只能看着他们在残酷的人世间摸爬滚打而爱莫能助。尽管如此甄晓雅依然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她们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一次默默的祈祷。

子女多并且都在创业时期。老甄家兄弟姊妹难得有聚全的时候，聚的最全就是甄妈妈的生日。甄晓雅私底下自己琢磨：能不能再多上一天，一年里边仅仅多上那么一天团团圆圆的日子！甄晓雅知道，甄妈妈打心眼儿愿意看到这些，希望看到这些，也许，这也是她尽孝的一种方式。

然而，亲人相聚，才多大点儿的事，在老甄家居然困难重重，不是时间不对就是人不全。

那年，恰巧赶上国家修改法定假日，把从来不作为重点的中秋节也算了进去。甄晓雅突然想起自己刚结婚那年的月饼故事，她心念一动：这可真是占尽天时地利的好时机—-就这天了！

想起小时候过中秋节，甄晓雅总有很多美好记忆。每年的中秋节雷打不动在姥姥家度过，那时也没有太多好吃的，但就是充满期盼地等待这个节日的到来，当然最最期盼的节目就是吃过饺子分月饼。

中秋节那日，大人们早早在院子的空地儿摆一张木质小方桌，桌上放传统的五仁儿月饼，一两样时令水果，再从铁锅里捞几个热气腾腾的饺子摆上去。姥姥一遍遍嘱咐孩子们，桌上的东西动不得，是用来供月儿的。月儿是什么，为什么要供月。大家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但是，内心是充满虔敬的。

甄晓雅想象，大约供月儿就像过年在家谱前面放上好吃的一样，表达对先人的一种追思和尊敬。所以，甄晓雅和弟弟妹妹真的不敢乱动。巴巴守着一小桌好吃的，一会会仰头去看村边黝黑深邃的山涧，盼着月亮从山顶上探出头来，盼着月亮一点点升上天空。那时候，姥姥就会发话：“吃吧！供过月儿了，孩子们可以吃了。”然后几个小孩像得到号令，兴奋地扑向小桌上等了很久的月饼。

那年月，能吃到的只有青红丝的五仁儿月饼。拿起月饼一掰两半儿，诱人的月饼馅儿便露出来，红的绿的丝儿还有花生瓜子芝麻，其实五仁儿也不全，但看上去依然热热闹闹五彩缤纷的让人垂涎不已。

有些弄不懂的是那个青红丝，甄晓雅不爱吃，弟弟妹妹也不爱吃，问过其他小朋友答案都一样：不喜欢！但是，月饼的馅料不以孩子们的嗜好而有丝毫改变，红红绿绿年年如此，最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令人烦恼的青红丝。尤其妹妹甄晓静，一边揪青红丝一边呸呸地吐青红丝。搁现在早换一个口味儿，可那时候这是唯一的选择，不想舍弃月饼的香甜就必须忍受青红丝的苦恼。就这样一边痛苦地揪着吐着一边美美地吃着，一块月饼也就这样被消灭掉了。

最惬意的时光是吃罢团圆饭，甄妈妈带着甄晓雅姐弟几个回自己家。皓月当空，诺大诺大的样子挂在天上，甄晓雅时不时抬头，她好奇地发现，她们一家走月亮也跟着她们走，那时候还没有最小的弟弟妹妹，大弟也才三两岁吧，他爬在甄妈妈背上，甄晓雅和甄晓静手拉手走在旁边。街上没什么人，一家人踩着起起伏伏的石板路，说说笑笑往家走。突然，大弟也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他瞪大眼睛指着天边一轮满月奶声奶气问：“这是什么？”

“这叫月亮！”甄晓雅小姐俩齐声说道。

“月样！”弟弟学口。

“不对不对！”甄晓雅和甄晓静争着纠正：“叫月亮不叫月样。”

然后弟弟甄一鸣认真说：“月---样！”

娘儿几个就被他冥顽不化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想起来，那一路不知洒下她们多少往昔岁月的离离笑声。

很少记得甄爸爸跟她们在一起。现在明白，甄晓雅最美好的中秋记忆其实是她们家最潦倒的几年。大约，爸爸依然在外漂泊不定吧。甄晓雅想，真得感谢姥姥和母亲，日子那么艰难却依然能给她们姊妹几个那么多快乐的童年记忆。

也许同时因了这样美好的记忆，甄晓雅迫切地希望这一天能成为她们家庭的法定假日：这样的话就终于多了一天，能让一家人坐下来，陪在一生辛苦的妈妈身边闲话家常，让妈妈享受儿孙绕膝的幸福。

还好吧。这么多年以来甄晓雅都很认真地组织甄家姊妹过这个对于她们家庭有特别意义的节日。虽然甄妈妈嘴上说着，有事儿就忙你们的，千万别耽误了你们的正事儿，我怎么都行，但是心里边必定是高兴的。她能在孩子们睡懒觉的早上鼓捣出大大小小十七八口人的饺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第四年的中秋节却把甄晓雅给难坏了：贝贝的舞蹈考级居然安排在这一天。提前半个月她就知道了消息，舞蹈考试不等人，一年仅此一次，错过了就只能等来年。可是，一年一次的中秋节对于她来说同样十分重要。她太希望看见妈妈累并快乐的笑脸。多少年之后，甄妈妈累并快乐的笑脸竟然成了她给她最珍贵的遗产！

我是我妈妈的孩子，我又是我孩子的妈妈，怎么办？甄晓雅摇摆于这两种角色之间难于取舍。纠结了一周之后还是---孩子重要。当她做出这个决定，内心有种深深的罪恶感，好像她永远放弃了自己的妈妈。她不知道怎么跟甄妈妈张口，但是事情就摆在这儿，无论如何绕不过去。

节前，甄晓雅特意回了趟老家，她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跟甄妈妈说：“今年中秋节我不回来了，贝贝要舞蹈考试。不过，妈，我都想好了。我让一鸣组织大家，呵呵……明年我再回来哈……”

忘不了甄妈妈听她说“我回不来了”的神情，只是瞬间也许不过五秒。她愣了，有点儿像遭受了什么致命打击，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后，她“奥”了一声算是对甄晓雅的回答。

那种神情是来不及掩饰的失落和无助，那么无坚不摧的甄妈妈居然露出了那样的神情，这神情却恰恰让甄晓雅看见了。再次地，内心升腾起想要保护她的强烈欲望。甄妈妈真的老了，甄晓雅经常能感觉到她的力不从心。这种力不从心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源自于越来越大越来越有主意的儿女们。

甄妈妈常常念叨的有两点：平安健康，和睦相处。目前来说第一点不是问题，第二点才是她关心的。这是全天下做父母的共同理想吧！而她又知道，在整个家庭中能够帮助她，能够暂时帮助她维持和睦的唯有甄晓雅这个长女！甄晓雅怅怅地想：我知道她的失落和无助。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缺席的遗憾，更多的是对我不能出席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感到难过。

所以后来，甄晓雅最经常能感觉到的是甄妈妈对她的依赖！

你知道有一个人在依赖你。尤其这个人还是你的妈妈！那这个时候，即使你曾经多么弱小也会变的越来越强大。所谓的长女或者长子就是这样炼成的吧！

就在甄晓雅怀着歉疚的心情万分艰难跟甄妈妈说了“中秋节回不了家”之后，转天她就收到贝贝舞蹈学校的短信：舞蹈考级改在10月17 号！舞蹈考试突然改日期了！也就是说中秋节这天不用陪贝贝去舞蹈考试了，也就是说中秋节这天她又可以如期回家了。

一件小小的事情让甄晓雅顿生世事难料之慨。这种变化，对于别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就是考试早几天或者晚几天。对于甄晓雅却是天上人间，因为唯有如此，她才又可以按时回家过节，过这个对他们家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节日。这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想像甄妈妈知道她又能回家的心情，甄晓雅百感交集，她默默道：妈妈，我要回家，我又能回家了！甄晓雅又有些难过地想：微渺如我，能给母亲的不过如此！

第一时间，她通过微信群组织大家回家事宜。甄晓雅常常感慨：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只需动动手指头，瞬息之间就能把信息传达给想要传达的人。

时不时组织大家小聚。在组织过程中甄晓雅也约略总结出一些规律，比如要想人全点儿人多点儿，那就必须提前三两天通知。好让大家把手头的要紧事儿安排好，或者把可有可无的事情错一错，把时间腾出来给兄弟姊妹小聚。

甄晓雅算了一下，离中秋节还有一周。比平时的通知提前了不老少，时间上看绰绰有余，她吁口气：多亏没有提前跟弟弟妹妹们说我中秋节不回家的事儿。

等她再次拿起手机查看微信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弟媳小敏的两条信息：

由于我订票没有考虑周到，八月十五都得在广州过了。

不过出去时间充足等着我给大家带礼物。

又是小敏！这已经是第四次，第四次不回家过中秋节！甄晓雅顿时愣怔在那儿，不想克制便无须克制，甄晓雅转头就在电话里跟小敏吵了一架。然后，她突然觉得很疲倦很崩溃。甄晓雅知道自己那一刻的感觉应该和甄妈妈听说她不回家过节的感觉是一样的！

其实，小敏从过了门，从甄晓雅组织大家回家过节起，她就没回来过，一次都没回来过。看着小敏的短信，甄晓雅又想起她从诚恳的邀请到婉转的提醒再到与大弟的一次次争吵，想起她一次次忘却不快然后充满信心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