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谋的擢升,如同在沉寂多年的深潭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非传统宰相之名,却因其“总领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特旨,权柄之重,一时无两。这“制置三司条例司”(以下简称“条例司”),名称看似寻常,仿佛只是厘定规章的闲散衙门,但其职权范围,却在司徒谋的奏请和厉王的默许下,不断扩大,最终囊括了财政、人事、刑狱乃至军需器械的审议之权。它像一只悄然织网的蜘蛛,将原本分属于户部、吏部、刑部、工部的核心权能,丝丝缕缕地收拢到自己的网中央。
宣政殿的朝会依旧举行,但气氛已然不同。那些曾经侃侃而谈的尚书、侍郎、言官们,发现自己的奏报常常被打断,或者被司徒谋用简洁到冷酷的数据和逻辑,轻易驳斥。
“陛下,关于泽州水患,”工部尚书再次出列,准备重申其“分批拨款、从长计议”的老调。
司徒谋甚至没有出班,只是站在文官队列的前端,微微侧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李尚书,据条例司核算,泽州堤防若只做局部修补,看似节省三十万两,然一旦溃决,淹没良田万顷,冲毁屋舍数千,灾民安置、来年赈济、税收减损,所耗何止百万?且,民心动荡,岂是银钱可以衡量?条例司已核算清楚,五十万两足矣。若由条例司选派干员,协同泽州地方,采用新式夯筑法,工期可缩短三分之一,民夫亦可减半。此乃详细条陈,请陛下御览。”
他身后一名属官立刻将一份装订整齐、数据翔实的文书呈递御前。工部尚书张了张嘴,看着那份显然经过精心准备的条陈,又看看御座上明显露出赞许神色的皇帝,后面那些关于“规制”、“民变风险”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得讪讪地退了回去。
户部关于国库空虚的抱怨,在司徒谋呈上的、关于追缴各地历年积欠田赋、整顿盐铁专卖、甚至以未来税收为抵押向豪商“预借”钱粮的一系列方案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司徒谋像是一个最高明的棋手,总能提前几步,算到对方的招数,并用更高效、更直接(有时也更不择手段)的方法,将对方的军。
反对的声音并非没有。几位以耿直敢言著称的御史,愤而上书,弹劾司徒谋“权倾朝野,破坏祖制”、“引用私人,排斥异己”、“行事酷烈,有伤陛下仁德”。这些奏疏,按照司徒谋建立的新规,无一例外,都先汇集到了条例司。
于是,厉王看到的,便不再是原汁原味的弹劾奏章,而是经过条例司“摘要”和“附议”的版本。摘要中,会巧妙地将御史们激烈的言辞,简化为“对新政略有疑虑”,或者“对司徒大人用人方式有所批评”。而附议,则通常是司徒谋或其亲信,针对这些指责所做的“解释”和“澄清”。
“王御史所言盐政改革‘与民争利’,实则不然。旧制盐官勾结地方,中饱私囊,国课日减。新政统购统销,虽看似严苛,然盐价稳定,国库增收,此利乃归于国,归于陛下,最终亦将惠及万民。王御史或是受旧盐商蒙蔽,不明就里。”
“李御史弹劾臣‘引用私人’,臣惶恐。条例司所任之人,皆经严格考核,取其才干,验其实效。若只因与臣相识,便避嫌不用,岂非因噎废食,使国家失却栋梁?陛下明鉴,臣之一切举措,皆为国为民,绝无半点私心。”
这些解释,逻辑清晰,言之凿凿,并且总能把问题引向“是否支持陛下新政”这个核心立场上。厉王看着这些经过处理的文书,最初也曾有过一丝疑虑,但很快便被司徒谋带来的“效率”和“成果”所淹没。
他发现,自己再也不用陷入无休止的朝会争论。奏疏变得条理分明,重点突出,并且往往附带了成熟的解决方案,他只需要用朱笔批一个“可”字,或者提出一两点修改意见,政令便能迅速发出,并且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国库的账目,在司徒谋的整顿下,开始出现盈余,虽然手段不免有些严苛,引得地方怨声载道,但真金白银的收入是实实在在的。泽州的水利工程,果然在预定工期內完成,捷报传来,厉王心中对司徒谋的信任,又加深了一层。
他越来越习惯于,也越来越依赖于这种高效、顺畅的政务处理方式。司徒谋就像是他延伸出去的大脑和手臂,将他从繁琐的庶务中解放出来,让他可以专注于“更宏大”的蓝图——比如整顿军备,威慑北境那些蠢蠢欲动的游牧部落。
渐渐地,厉王发现自己听到的“声音”变得单一了。朝会上,敢于直言的大臣越来越少,要么被司徒谋的手段所震慑,要么被调离要职,要么其意见根本无法上达天听。围绕在他身边的,多是司徒谋提拔起来的“干练之才”,他们精于实务,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做事,从不妄议朝政。而来自地方的奏报,经过条例司的筛选,也几乎全是“新政推行顺利”、“百姓踊跃输粮纳税”、“各地祥瑞频现”之类的歌功颂德之词。
他仿佛住进了一个用信息和权力精心编织的蚕茧之中,茧壁光滑而坚韧,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也隔绝了真实的声音。茧内,温暖、舒适,充满了对他文治武功的颂扬。他开始相信,自己正在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而司徒谋,就是他得以成就这番伟业的最大功臣。
这一日,秋高气爽。厉王在御花园中设下小宴,只召了司徒谋一人。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景致宜人。几杯御酒下肚,厉王心情愈发舒畅。
“爱卿,”他指着园中硕果累累的树木和远处鳞次栉比的宫殿轮廓,不无得意地说道,“登基之初,内外交困,朕夙夜忧叹。不过两年光景,国库充盈,边患稍息,政令通达。此皆爱卿之力也!昔日那些迂腐老臣,还说什么‘操切’、‘酷烈’,如今看来,若非爱卿这剂‘虎狼之药’,我大邶这沉疴痼疾,何日能愈?”
司徒谋恭敬地为皇帝斟满酒,神色依旧平静,只是嘴角微微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陛下天纵圣明,臣不过谨遵圣意,略尽绵力而已。天下皆知,若非陛下乾纲独断,力排众议,纵有十个司徒谋,亦寸步难行。如今局面,正说明陛下当初破格用人之明见。”
这话听得厉王心中更是受用。他饮尽杯中酒,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朕近日翻阅各地奏报,见皆是一片升平。只是……偶尔听闻,似乎各地士绅,对清丈田亩、追缴欠赋的新政,颇有微词?甚至有些地方,传言有小的骚动?”
这是他最近从某个不经意的渠道,隐约听到的一点风声,与奏疏中所言截然不同,故而随口一问。
司徒谋放下酒壶,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愤慨”:“陛下明鉴。新政触及某些豪强劣绅之利益,彼等自然不甘。散布流言,蛊惑人心,甚至煽动少数无知小民闹事,皆是其惯用伎俩。然,此等蚍蜉,岂能撼动参天大树?各地州府,已依条例司所颁《维稳章程》,妥善处置。为首者依法严惩,协从者教育开释,局面皆在掌控之中。些许杂音,不过是大潮奔涌下的几颗泥沙,无损于陛下盛世伟业。陛下若是不信,臣可即刻调阅相关州府的详细处置文书。”
他言之凿凿,并且主动提出调阅文书以证清白,态度坦然无比。厉王看着他平静而忠诚的脸,心中那一点点疑虑,瞬间烟消云散。他摆了摆手,笑道:“不必了。朕岂会不信爱卿?些许小事,爱卿处置得当便好。来,满饮此杯!”
他再次举杯,将那一丝微弱的不安,连同醇香的御酒,一起咽了下去。他看不到,在司徒谋那低垂的眼睑下,闪过一丝冷冽的光。那些所谓的“详细处置文书”,自然也是经过精心修饰的版本,只会记录“刁民聚众抗法,官府依法镇压,现已平息”的结果,而不会描述追缴赋税的官吏是如何如狼似虎,逼得百姓家破人亡;也不会记录所谓的“小的骚动”,背后是多少忍无可忍的血泪。
宴席散去,厉王带着微醺的醉意,在內侍的簇拥下,信步走到靠近宫门的城楼上。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发热的脸颊,让他感觉格外惬意。他极目远眺,王都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如同地上的星河。
“百姓安居乐业,此乃朕之江山……”他喃喃自语,胸中充满了作为一代明君的豪情。他看不到灯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听不到那些被严苛政令压榨的呻吟,感受不到在“高效”与“集权”之下,民间正在积累的、如同地火般运行的怨愤。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一名內侍慌慌张张地跑来,跪倒在地:“陛下!宫门外……宫门外有一老臣,自称是前御史中丞周勉,披发跣足,以头撞击宫门,口呼……口呼……”
厉王的眉头皱了起来,美好的心情被破坏了一半。“口呼什么?”
內侍颤抖着,几乎不敢抬头:“口呼……‘陛下醒醒!奸臣误国!闭塞言路,民怨沸腾!’……守卫……守卫已将其拿下,但……但其额角破裂,血流披面,状若癫狂……”
周勉?厉王想起来了,一个古板固执的老头,当初就是反对新政最激烈的人之一,被他罢官免职,赶回了老家。没想到,他竟然用这种方式回来了。
“疯癫老物,胡言乱语!”厉王冷哼一声,心中涌起一股厌恶。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失败者不甘心的疯狂表演,是对他盛世的恶毒诅咒。“定然是对朕罢黜他心怀怨望,故以此等丑态,沽名钓誉,扰乱视听!交给司徒大人处置便是,何必来扰朕清静!”
“是……是!”內侍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厉王转过身,不再看宫门的方向。夜风吹来,他忽然觉得有些冷意。“回宫。”他淡淡地说道,在内侍的簇拥下,走下城楼,回到了他那温暖而安全的宫殿深处。
他并不知道,那个“疯癫老物”周勉,在被拖走时,望向皇宫方向那绝望而泣血的眼神。他更不知道,周勉怀中,还揣着一份用血写就的万言书,详细记录了他在归乡途中,亲眼所见的各地吏治败坏、民生艰难的真实情景。这份血书,永远没有机会到达他的御案之上。它和它的主人一样,消失在了司徒谋所构建的、密不透风的信息高墙之外。
宫墙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墙内,是厉王自以为的、歌舞升平的盛世雏形;墙外,是沉默的大多数,以及那在沉默中不断滋长、蔓延的危机。而那尊宫门外的青铜悬衡架,在清冷的月光下,其巨大的阴影,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无可挽回地向着“权术”一侧,倾斜,再倾斜。
茧,越来越厚。王,在茧中,自以为掌控着一切,却不知自己正与真实的世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