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大街,是我儿时所成长的这个小城里,最具有年代感的一条街道。街道两旁栽着不知道比我大了几轮的梧桐树,还没走进这条街,光是站在街口,那一大片绿就把人给撞得太阳穴直突突,哪怕是在夏天太阳最烈的时候,你在街上一抬头,就能看见闪烁在这片绿色夜空中的漫天繁星。
扒开这两排行道树,躲在它身后有三四栋五六层的小楼,围起了一个小院子,那个时候幸好还不流行广场舞,院子里也就最多摆了几桌麻将,剩下则全都是我们这帮孩子的地盘,在这之中就属我,大航和范仲淹闹得最厉害。
范仲淹本名叫范仲元,也不知打从哪里学会了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上 语文课的时候,没事儿就用这句话和老师顶嘴。“春眠不觉晓的下一句是什么呀?”“先天下之忧而忧!”“两个黄林鸣翠柳?”“先天下之忧而忧!”一次两次老师也就当没听见,三次四次老师就觉得这孩子诚心捣乱了,可是为了不打击范仲淹的积极性,也就没点名。通常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一拍桌子,“啪!”“谁说的?”再配合上威严的目光扫视一圈班上,讲台下的学生不管犯没犯错都战战兢兢,安静个几秒钟,老师就继续讲课了。
范仲淹却不一样,颇具古风,不畏强权,小巴掌往课桌上也一拍,直接就站了起来,瞪圆了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老师,“我!”就这一个字,说的是抑扬顿挫,就跟奶奶爱听的京剧似得。老师哪遇见过这种学生,手指在空中连戳了几下,嘴里的话都没吐完,“你...你...你...”大航也真的是个好捧哏,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就帮老师把话给说完了,“你是谁?”接完话还冲我挤眉弄眼的乐,我则是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看着老师,作思考状,不想被这俩给牵连进去。范仲淹没有注意到我和大航的小动作,端端正正回答老师问题,“范仲淹!”经此一役,范仲淹的这个名号算是打响了,虽然小范同学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我却知道他第二天上课有半边屁股都不敢挨着凳子坐。
大航这人看着憨厚,可实际上蔫儿坏。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厕所贴的都不是瓷砖,是马赛克,一小块一小块的,五颜六色。大航有一天就找上了我和范仲淹,神神秘秘地冲我俩摊开了手,“你俩看,我知道有收废品的在收这个马赛克,只要是完整的,十个黑色一块,十个蓝色的八毛......”我没有听清大航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手里的东西能卖钱,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钱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每天放学都能买一包零食,在路上边走边吃。那就是一根高级的自动铅笔,可以享受同桌漂亮小女生羡慕的眼神。
我转头发现范仲淹的眼里和我闪着一样的光彩,他冲我一点头,那就说好了,我们便跟着大航穿过了街后的一个小公园,来到了一块刚被拆除的楼房前,就在零碎的混凝土和砖块之间有着几块马赛克,而每个马赛克最多的地方,想必就是这户人家之前厕所位置吧。那天下午,太阳很毒,每个人的脖子手臂都被晒得发红,我们却丝毫没有顾及这些,一个个灰扑扑的被汗水在脸上淌出一道道沟壑,只在意自己两个鼓鼓囊囊短裤口袋,过不了多久这都是钱啊。直到傍晚,我们才回到院子里分手,各自回家吃饭,吃饭的时候还傻呵呵地笑,也听不见妈妈在耳旁的唠叨了,脑子里全是今天的收获能买瓶可乐,买根自动铅笔,和好多辣条。
第二天,我和范仲淹一人提了一个小塑料口袋,交给了大航,让他帮我们一起卖掉,我还在塑料袋上写了我的名字,和范仲淹的做区分,因为我的比他多一些,怕大航最后搞混了。可是小孩子的记忆,跟金鱼一个样,在外面疯玩了一天就给忘了,直到过了几周,我去大航家一起玩电脑才发现,他家翻新了厕所。
大航的爸爸是个绘图的工程师,所以他家是最早买电脑的,每到放假,我和范仲淹就会去他家玩电脑,通常都是他俩玩我在一边看,我喜欢看别人玩游戏。每次游戏里遇到什么情况我们就激动地又是叫又是跳,使得大航家的邻居赵婆婆总是对我们有意见,偶尔上楼遇见她,就会对我们仨数落一番。赵婆婆的孙子去外地上初中了,就她一个人住这里,没事就下楼打打麻将,平时儿女也很少来看她,这个独居的老太太每次对我们都很凶,所以我们决定要报复她一下。
一天傍晚,这个老太太又要下楼打麻将,我把大航和范仲淹叫来了我家阳台,能正对着他们的麻将桌,找好了位置就拿出了我们的激光,学校门口小卖部买的,黄澄澄的,像一颗子弹,塞上纽扣电池就能射出红色的激光,就像电视剧里狙击手瞄准的红点。等到天色更黑了一点时,我们仨动手了,三个红点在赵婆婆面前的麻将牌上不停地晃啊晃,像是三只顽皮的萤火虫,上下翻飞。
可能是被我们晃花了眼,赵婆婆连输了几盘后,干脆就不玩了凳子往后一撂,气鼓鼓的就冲着我家的方向来了,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老太太一抬头就能看到从我家阳台射出的红点,天越黑就越是明显。范仲淹和大航这俩人早就跑出我家,到楼上的楼梯躲着了,我家的铁门被敲得当当响,妈妈开门后,我在客厅都能听到我的斑斑劣迹被一一列举,没过一会儿,我妈就阴着脸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揪到了家门口,让我给别人道歉,我看那老太太叉着个腰,斜着个眼,嘴角还微微上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任凭我妈怎么扭我就是不说话,僵持了一会儿,我妈也拿我没办法,代我道了歉,就把我赶回了家,回家后又是一顿唠叨。
那是一天周末,我们还在放暑假,我妈在和赵婆婆还有几个邻居打麻将,而赵婆婆的孙子这几天也回来了,他们打麻将,我妈便让我们仨陪着这个哥哥玩,本来我是不愿意的,但是被我妈瞪了一眼后很快就屈服了。赵婆婆的孙子仗着年纪比我们仨大,不管玩什么老是欺负我们。
玩木头人的时候终于轮到他当鬼,来喊数字,我们仨找了个台阶坐着,就等着他喊停,反正坐着也不累,我们就都不动,看他能挺多久,很快他就不耐烦了,找来根树枝,一会戳戳我,一会戳戳范仲淹,想让我们动,最后,他非是踢了一脚范仲淹,说他动了,这可彻底惹毛了我们,范仲淹最先冲上去和他打了起来,那边的大人麻将打的火热,也没注意到我们,可他是初中生,力气比我们大,很快,范仲淹便被按在了地上,我从旁边也推不开他,大航跑到了他身后,对着裤裆狠狠就是一脚。他捂着裤裆就倒在了边上,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只煮熟的的大虾,蜷成一团,又像是一条蚯蚓,在地上一扭一扭的抽搐,这时,打麻将的家长们才发现我们这边的异常,赵婆婆很快冲了过来,抱起孙子就跑去了医院,我们也吓得慌了神,被领回了家。到了晚上,赵婆婆和他儿子儿媳来了我家,问我当时发生了什么,我被他们吓得一直在哭,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他们摇摇头也就走了。
我就在家里躲着,整个假期都没出门了,最后开学时,我在学校里见到了范仲淹,却没见到大航。
回家我妈告诉我,赵婆婆的孙子被踢坏了,大航家里赔了好多钱,还卖了房子,搬走了。
没过几个月,我也去大城市里读初中了,和范仲淹也逐渐断了联系,而大航,我俩也一直不知道,他去了哪,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