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看到一只金毛,毛发金黄,闪亮的光泽随着身体的舒展而流转波动,像质量顶好的厚实锦缎。它有特别友善的表情,或动或静尽是优雅,或进或退沉着有度。和我玩了一小会儿,赶快跑回它那对年老的主人身边。主人唤它呆呆,语气是热情和宠爱,拿着一小袋牛肉干,一边逗着它投食,一边在阳光下愉快的走远。
望着他们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影,那只叫做呆呆的狗刚才用湿湿的鼻尖凑上来碰过我的掌心,那种潮湿的感觉还鲜明,那么一只被用心照顾,用心珍惜,用心爱着,幸福的狗。
不由想到去年夏天的那条流浪小狗,它与很多人有过短暂的交集,却归宿成谜,始终漂泊。
那些人,现在想来都无法脱责,其中有我。
有一夜,打烊后我正锁店门,一条小狗仿佛从天而降,蜷缩在我脚下。身上脏得不像样,有长长的伤口结痂。落魄又疲惫,对视时我见到它眼里哀色无尽。接受抚摸,可给它食物却无论如何不吃,一直往后缩。松君累极催我走,它竟站起来,犹豫又胆怯的跟了过来。
我们推自行车步行,我怕骑车速度太快,它会以为我们决意要甩掉它。心有不忍,我已期待它跟着回家,收不收养是后话,至少一夜有屋顶遮挡,不着风雨。
喂了水,吃了食物,关在阳台。它隔着玻璃门满眼哀求,却不叫一声。睡觉睡了一半,我起身看它,它似乎睡得很香,不知它真睡得安稳,还是懂事只为如我所愿。
特意起早,阳台虽能遮雨避险,可毕竟方寸,与监狱无异。阳台门一开,小狗果然精神为之一振,跃然而出。我慢悠悠骑上自行车赶在七点钟去店里工作。清晨的阳光已经很好,它跟着我的车轱辘跑了一路,摇头晃脑,生机勃勃。之后倏的飞奔到绿草坪上,回头望望我,一溜烟儿的跑不见了。
我高兴,也有些怅然。为了它没再跟随,为了不知还能否见面。
天黑后,我又见到它,把头伸进店门望望我,似乎确认下我是否在。不忙的时候,我在店外坐下,它也跑过来,摸摸它头颈肚皮,它大勑勑的躺在地上,眯着眼睛一脸的放松。不一会儿,听到远处有狗叫,翻身而起又跑了。
连着几天,它晚上跟着我回家,早上出去玩,偶尔来店里找我。
听小区保安说,它本来是工地上养的一条土狗。被虐待过,伤得不轻。后来就在这一带到处跑了,不知为何被人虐待,还是与人很亲近,总随便跟着人回家去,怪不得那晚第一次见面就跟我回家了。
来往的人,有的说它应该很老了,有的说它才没多大。我没养过狗,自然也看不出。它安静,总像初见时那样忧郁和神伤,像经历了大半生。可跑动起,又是无限天真,像是刚要开始探索世界。它几乎不叫,我却似乎听到过它有叹息过。我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也和松君商量,要不我们养了它吧!
松君绝不同意,一是我们连自己尚且照顾不周,何以保全一只狗短短十几年的生命和幸福?二是,狗先人而去,会留下长久孤独的伤感。我确实没信心,因此犹豫。
无论如何,我想先给它洗个澡吧!那么脏肯定不舒服。松君说我不懂,怕狗会咬我。僵持之下折中意见,在阳台上,我用湿毛巾先给它擦一遍身体。无论怎样安慰,可它还是一反常态的慌张,浑身打颤,到处乱躲。
打湿了毛,我看到它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结痂,竟然也有几处新添的伤口。或许它仍然不懂我的行为,以为我在迫害它,或是使它想起受伤的曾经。我把门大开,试图告诉它这里不危险,它有绝对的行动和意志自由。
它果然狂奔而去,待我追出去,它已经负气在一户人家门外躺下,任我低声下气劝说,一眼都不看我,怎么唤也不回来。我只好先回家,把家门留了缝,怕它万一回来,有被拒之感。大清早我赶紧推门出去看,它果然回来了,紧守着门口睡得像小猪。
问了养狗人,我买了帮它伤口消炎的喷剂,可是等到很晚都不见它来店里。它应该很忙,我这样想不是没根据。它曾经带过朋友来找我,那应该是一条刚走失的宠物狗,我想。毛发蓬松,还有沐浴香波的香味,只是胸前沾了一片黑水,看着狼狈,还惊慌的没适应流浪狗的身份。而它,领着朋友来串门的它,显然是驾轻就熟的引路者,出谋划策的领导者,满身的伤,总能算得上是流浪的勋章。
一心给它消炎,我骑车整个小区去找。在街角,它和另外两条我没见过的狗一起,竖着耳朵听远处的狗叫,然后闪电一样冲出去,动作完全一致,不是训练有素,更像有使命在身。我看到它们汇集了更多的狗,小区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急促逼人。它们立时从花栅栏门下猛冲了进去,我被拦在门禁之外,里面的吠声更加激烈了,伴着奔跑斡旋,撕扯嚎叫。我仔细从这乱糟糟的声音里,分辨出它的声音。想帮它,很难。
它帮过我。那时我听过它的狂叫,只有一次,平时它都是默不作声的。有个醉鬼深夜卧在我的店门外不肯走,我觉得有点怕,但不得不上前劝他回家,遭到大吼。它突然就冲上来,围着醉鬼狂吠,那种凛然的警告威胁之意,从一具小小的身躯里迸发而出,令人感动和惊讶。直到我示意,它才安静下来。
我扒在门栅栏上大声唤它,不大一会儿,它跑过来在我脚下。我要带它回去,它跟着我走了几步,听到园区里的又有狗叫声,停住回头看了我一眼,迅疾的跑回去了,那是它的江湖。它再没跟我回过家,没见到它的身影时,我也不像以往一样在店里等它到更晚。
它还是偶尔来我店里玩,可我每次给它喷消炎药,都要躲掉再跑开。也在路过别的店时,看到它安闲的趴在里面,也看到它跟在别的女孩子背后,屁颠屁颠的走。看来果然像保安说的那样,它与人很亲近呢。我因此觉得,哦,好像我也不必为它担心更多。
再后来,就只有从保安那里陆续听到它的消息了。说一个雨天,一对夫妻为了是否收养它而打了一天的架,妻子执意要收养跟着她回家的这只可怜狗,而丈夫把它打出家门,逃进雨里,甚至打断了一根扫把。后来又听说一个女孩养了它,买了大袋的狗粮,终日把它锁在家里。后来的消息是,它趁机从屋子里跑掉了。这才是它,自由大于一切。
果然没过几天的傍晚,我在路上与人交谈,看到它远远的从余晖里跑来。我激动的唤它,它也开心的加快了脚步。与我亲昵一小会,抬头望望我,头也不回的跑远了。那是最后一面,此后再没再见过。保安那里也不再传来它的新消息了。他们说,它一定是死了。
我相信,可每次看到和它长得像的狗,我都问松君一次,是它吗?
后悔没有养了它,养狗人说让它跟着我很简单,只要把它在我的屋子里锁上三天,它就跟定我了。这我已经办不到了,想着阳光下,它一溜烟儿的奔到草坪上,想到它要保护的朋友,它为之战斗的江湖,它的尊严和自由在那里,那才是它该有的样子。可是我忘了一件事,它的世界里,除了狗,也有人的影子。
它对人类如此不设防,所以自由之路,亦是充满险象和伤痕的悲剧之路,是一条不归路。
我总在遇到一些小狗的时候想起它,我们短暂的交集里,它带给我无限的安慰和感动,而今我也感到迷惘的沉痛。我是不是曾经该不顾一切,用绳子束缚住它的自由,用一份到死的安全夺取它忧伤苦难的世界?还是在见到它的第一刻起,就应该漠然以待,提醒它人心叵测,别太靠近,别太天真?
总之这样伤感的结局,缘由里有我的粗心臆断,也有因嫉妒它与所有人都亲近,而对它关心的削弱,对该为一个弱小生命承担责任的推脱。
它本该获救。
我站在这一份不大不小绝无出口的自责里,变得比以往慎重些。愿我眼不盲,能看到更多只是闪着微光的生命,愿我心勇敢,能减灭伤害,对这苦楚世界慈悲。这绝不容易,但要一点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