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逝的独奏(第二卷)十三(小说)

第十三章:琥珀与镜子


十七岁这年,陈孤永的身体像一株被施了催生法术的植物,在阴暗处疯狂抽条。校服的袖口和裤脚永远短一截,手腕和脚踝突兀地露在外面,像未经打磨的木头榫头。变声期接近尾声,嗓音不再古怪地高低跳跃,沉淀成一种低哑的、带着毛边的声音,这让他终于敢在课堂上念出完整的句子,尽管声音依旧轻得像耳语。


他开始更频繁地“画地图”。起初的恐慌和羞耻渐渐被一种麻木的熟练取代,他学会了在床垫下垫旧报纸,学会了在天亮前将一切证据处理干净。但一种新的烦恼接踵而至——脸上开始冒出红肿的痘痘,额头、下巴,甚至鼻梁上,此起彼伏,像某种不堪的印记。他不敢照镜子,洗脸时总是潦草结束,仿佛用力搓洗就能将这些青春的“污点”祛除。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对晓薇的关注,从遥远的、诗意的凝望,开始掺杂进一些让他感到羞愧的、具体的想象。他会注意到她衬衫下微微隆起的曲线,注意到她跑动时马尾辫甩动的弧度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动。有一次课间,她弯腰捡掉落的橡皮,露出一小段雪白的后颈,他的心脏竟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呼吸都停滞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自我厌恶——他觉得自己肮脏,不配那样清澈地看她。


他依旧与她保持着那种心照不宣的、隔着几步远的“同行”。只是现在,沉默的陪伴里,搅拌着无声的惊涛骇浪。他想靠近,又恐惧于自已身上那股由汗味、药膏味和内心隐秘欲望混合而成的“不洁”气息会玷污她。


家里的气氛,因为那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变得更加诡异。继母宋理慧像一只时刻竖起耳朵的兔子,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反应过度。她与父亲之间那种冰冷的默契似乎也出现了裂痕。有时父亲深夜归来,身上带着河水的潮气或山野的草腥,她会用一种极其刻薄的、仿佛能刮下一层皮的眼神打量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哟,今天钓的鱼呢?还是又打到什么见不得人的‘野物’了?”


父亲通常是沉默以对,但那沉默里不再是逆来顺受,而是一种压抑着的、火山爆发前的死寂。有一次,父亲大概是喝了点酒,竟罕见地顶了一句:“总比有些人,把魂丢在外头强!”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瞬间划破了虚假的平静。继母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狠狠地剜了父亲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被戳破痛处的惊慌和怨毒。她猛地转头,目光恰好撞上正从阳台门缝里窥视的陈孤永。


那一刻,陈孤永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继母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厌恶,而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羞耻和迁怒的复杂情绪,仿佛他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是那个掌握着她生死秘密的审判官。


“看什么看!滚回你的狗窝去!”她尖利地吼道,声音因激动而变形。


陈孤永仓皇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狂跳。他明白了,自已的存在,对于继母而言,就是一种活生生的镜子,照见她所有的不堪和背叛。她憎恶这面镜子,却又无法打碎它。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畸形的、冰冷的权力感。他,这个家里最卑微的存在,竟然掌握着能摧毁这个表面平衡的家庭的秘密。但他丝毫没有揭露的欲望,只觉得悲哀。为父亲悲哀,为这个家悲哀,也为自已——竟然要通过这样一种丑陋的方式,才能获得一点点扭曲的存在感。


他去祖母的茶摊更勤了。祖母什么也不问,只是在他帮忙添煤、倒茶时,会用那双粗糙干裂的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或者默默在他手边放一碗晾温的茶。那种无言的抚慰,是他在冰冷世界里能触摸到的、唯一的暖意。他从祖母浑浊却了然的眼中看出,她知道一切,承受着一切,却无能为力。


在一个闷热的、无处可逃的夏夜,他体内的躁动和家庭的压抑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溜出家门,像梦游一样,再次走向那座曾经接纳过他迷失的山。这一次,没有迷雾,没有魔幻的洞穴。只有真实的、漆黑的山林和聒噪的蝉鸣。


他靠在一棵松树下,望着山下小城零星的灯火。口袋里那块琥珀,不知何时又变得温热起来。他把它掏出来,握在掌心。在朦胧的月光下,琥珀内部的飞虫和气泡,仿佛在缓缓流动。


他忽然想起晓薇,想起她干净的笑容;想起继母那张因秘密而扭曲的脸;想起父亲沉默而疲惫的背影;想起祖母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顿悟,如同夜风,吹进了他混乱的脑海。


他,陈孤永,就像手中的这块琥珀。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物质封存着,与外界隔绝。内部封存着的,是他所有的孤独、困惑、卑微,以及那些刚刚萌生就被视为“污秽”的欲望。他无法挣脱这透明的囚笼。


而晓薇,是他渴望却无法触及的光。继母和父亲,是囚笼外上演的、关于背叛与无奈的肮脏戏剧。祖母,是偶尔落在琥珀上的一点微尘,带着人间的温度,却无法穿透那层坚硬的壳。


他既是琥珀本身,也是被封存在琥珀里的那个孤独的核心。


永逝的独奏,在这一刻,找到了它最精准的隐喻。它不再仅仅是耳边萦绕的旋律,而是他整个存在的状态——一种被永恒封存的、内部循环的、无人能真正聆听的独奏。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向山下走去。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慌乱。少年的时代,就在这个闷热的、充满腐草气息的夜晚,正式落幕了。他带着他的琥珀,他的孤独,他那尚未开始就已注定终结的朦胧爱恋,以及那个关于家庭背叛的沉重秘密,走向了更加复杂、也注定更加孤独的青年时代。


手中的琥珀,渐渐恢复了冰凉。它沉默着,如同一个古老的、早已写就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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