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放学回家,看到店里一张餐桌边立着一根拐杖。我问是谁的,爸说是狗娃的。
狗娃?
就是那个长得黑黑的瘸了一条腿的男人。
我想起来了,那个叫狗娃的人,拖着一条瘸腿,几年前曾经来我家店里卖过泥鳅鳝鱼——最近几天总来喝闷酒。此人皮肤黢黑相貌丑陋,一开始我挺怕他,但时间一长,感觉他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凶恶,相反还比较和善——有时候,他还会怜爱地摸摸我的头,嘱咐我好好念书。爸说他喝多了,连拐杖都忘了杵,就去旁边的小旅馆休息了。
我就纳闷了,一个视拐杖为生命的人,怎么会扔下“腿”就走了呢?
2,
第二天上午,我做完作业,爸让我把拐杖送还给狗娃。我一路跑进小旅馆,把拐杖轻轻靠在狗娃的房门口,正要悄然离去,门突然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画得浓妆艳抹的姐姐,我经常见到她在这家小旅馆出入。
“那个,小年。”正坐在床沿的狗娃叫住了我,“你来。”
我抓起拐杖,绕开门口的姐姐,直奔狗娃而去。
“叔,我爸让我给你送来。”
“哎呀!你别叫我叔,我才二十一呢。”狗娃朝我翻了个白眼,脸更黑了,不过看得出他没有生我气,“你别走,我想和你说说话。”
“不是说你,你可以走了。”狗娃朝门口那个姐姐甩了甩手。
“你坐。”狗娃指了指一边的塑料凳子,“你多大了?十五有了不?”
“叔,我才十三,刚上初一呢。”我真不长记性,“叔”字又冲口而出。
“哎呀!又叫。我告诉你了我才二十一岁。”狗娃摸摸我的头,轻轻一笑,“叫哥。”
“哥!”
我心想随便啦,一个称呼而已,我又不损失啥。
但我心里挺疑惑,他的样子怎么说也不像二十一啊,看上去最起码三十有了。
“才十三岁啊,都这么高了......”狗娃的眼神有点飘浮,“十三岁,十三岁......”
“叔......哦不,哥,你的腿......”我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条直直的腿。
“断啦,是给打断的。”狗娃不以为意的口气,仿佛那条腿根本不是他的。
我被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嘴拱出一个大大的字母“O”。
“想知道为啥吗?”狗娃含着笑问我。
对此我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奇,早就想知道答案了,就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狗娃把裤腿提起来,露出一根纤细的小腿,和胫骨正前方那一条长长的像蜈蚣一样的疤痕。
3,
狗娃说,他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降临到这个世界的,那天晚上,天上还飘着很大的雪——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狗娃妈一直对他强调,雪象征着纯洁,相信狗娃一定会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狗娃生在远郊的一个小山村,因为丑和黑,一生下来就遭到了他爹的嫌弃,以至于从小到大都没亲近过他哪怕一次。
只有狗娃妈和大狗娃几岁的姐姐心疼狗娃。
狗娃稍大些以后,因为不爱吃蔬菜,常常因为餐桌上总是青菜红薯玉米羹之类的毫无油腥的饭菜而撒泼,甚至满地打滚,他爹由是更厌弃他了。
直到狗娃能说能蹦了,狗娃爹就开始动手揍狗娃,借机发泄心里长年累积的怨气。
狗娃爹那可是真揍啊,全无怜悯之心,有家伙操家伙,没家伙使拳头,每一次都揍得狗娃伤痕累累涕泗横流。
狗娃妈舐犊情深,看儿子被揍得太狠,就上前劝阻,狗娃爹按捺不住怒火连狗娃妈也一起揍。狗娃姐姐本来也是要去劝阻他爹的,但他爹飞起一个耳光,姐姐的小脸顿时就多了五条指姆印——姐姐不敢上前了,只得守在一旁嘤嘤啼哭。
狗娃被他爹收拾得服服帖帖,只要他爹的吼声一起,他就吓得筛糠一样浑身哆嗦。
直到狗娃上小学,他还是不爱吃蔬菜,狗娃妈就去帮左邻右舍做点事,换些其他吃的,以满足狗娃的饮食所需。
狗娃爹因此更糟心,往往想方设法寻衅收拾狗娃,而狗娃妈总是因为护犊而被株连,每每酿成丈夫虐待妻儿的惨烈场面。
村子里流言四起。但是,看热闹的多,连一个劝架的也没有。
如此鸡飞狗跳逐渐成为常态,使得狗娃小小年纪虽少不更事却已饱经沧桑。
狗娃妈肺不好,每被狗娃爹打一回,身体就弱一分。时间一长,身体越发羸弱不堪,稍微有点感冒便咳个没完没了。
狗娃十三岁那年夏天,狗娃爹妈因为是否花钱供狗娃上初中的事情起争执,狗娃爹把狗娃和狗娃妈打得鼻青脸肿。狗娃眼看妈给打得不成人形,血气突然往上一涌,再也顾不得内心的恐惧,操起地上的扁担,狠狠地向他爹抡了过去。但他爹轻易地躲过了狗娃的袭击,顿时恼羞成怒,一把夺过扁担,往狗娃腿上用力招呼。
狗娃的腿折了。
4,
“我爹就这么狠。”狗娃的手搁在他的断腿上,眼睛呆愣愣地,像一个已经坐化的僧人。
“后来呢?”我完全被狗娃爹的凶残吓坏了,老半天才从狗娃的眼神中走出来。
狗娃说,当时他妈心疼得几乎晕死过去,嗓子都给哭哑了。姐姐也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抱着他,哭得肝肠寸断。
狗娃因此被学校拒之门外——书也念不成了,只能跟着爹妈下地劳动。
想想一个瘸子,在地里干活能有多灵活?他爹看他一瘸一拐的样子气得更是不打一处来,就变本加厉地收拾他。但狗娃自腿瘸了以后,开始变得有血性了,每次都瞪着那双血红的眼睛和他爹悍然对阵。看狗娃慢慢有些镇压不住,他爹才开始有所收敛。
狗娃妈可怜儿子,觉得不能就此耽误了儿子的一生,就委托邻村的一位木匠师傅教狗娃木匠活。
狗娃还是很虔诚和上进的,一门心思想学些本事。但拜师学艺要钱,狗娃爹不但不给钱,反倒一顿挖苦揶揄,而狗娃妈也摸不出一分一毫来。眼看这事儿要黄,狗娃灵机一动,天天去田里抓泥鳅鳝鱼来孝敬师父。
如是断断续续几年下来,狗娃总算有了一技之长。
这年冬天,狗娃的姐姐嫁人了,狗娃也年满十八岁了。
在狗娃十八岁生日这一天,狗娃告诉妈妈说,他要去城里闯荡,要挣钱给妈妈治病,再给妈妈修一栋大房子。
狗娃妈听到儿子满是关切的豪言壮语,倍感欣慰。狗娃妈明白,儿子长大了。
狗娃揣着妈妈偷偷找邻居借的二十块钱来到城里。
但小学文化的狗娃在城里完全混不开,以他那个身板,甚至连下苦力的资格都捞不到。他说他会木工,但别人看他长相猥琐丑陋,腿上又有残疾,都不肯用他。
直到把钱花光了,狗娃都还没找到事做。
狗娃觉得没脸回家,事实上他也不想回家,可他实在走投无路了。
5,
狗娃说到这里,低下头,紧闭着双眼,双手不断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猜那肯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因为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狗娃狠狠地咧着嘴,咬着牙关,双眼紧闭,表情痛苦极了。
过了好一会儿,狗娃才抬起头来,望着我苦涩地一笑。
“我几乎快要饿死了,只好去偷东西,但很快就被抓了。”狗娃说完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盗窃,狗娃被关了整整一年半。
这期间,警察只带回来狗娃他爹唯一的一句话——狗娃的事与家人无关,任他自生自灭。
在监狱里那一年半,狗娃思考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那么多事情。
出狱那天,是姐姐来接的狗娃。
狗娃一见面就问妈妈的情况,姐姐的回答让狗娃稍稍放心了一些。
狗娃注意到姐姐的脸上和手臂上带着明显的淤青,脑子一动,沉声问姐姐,咱爸不让你来接我,还打了你,对吗?
姐姐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狗娃又问,你是我姐姐吗?
姐姐听了狗娃的话立即笑了起来,我当然是你姐了,否则我凭什么来接你?
看到姐姐亲切的笑容,狗娃心里一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不受控制地往眼眶外跑。
狗娃缓了缓神色,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姐姐,又问,咱爹呢,他是我爹吗?
姐姐没料到狗娃会问这个,一时间竟惶然无措,只好转过头,无言以对。
之前曾听村里人说过闲话,狗娃当然不信,但在这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狗娃姐赶紧说道,村里那些人瞎说,你别信他们的。
姐,以后我的事情你别管了,免得咱爹又打你,你自己多保重。
狗娃说完就扭头走了,任她姐在监狱门口哭得昏天黑地。
“当时我一直没回头,直到走过一个弯道,才抱着路旁的一棵树狠狠地撞头,任由泪水流得稀里哗啦。”狗娃咬着牙,眼里噙满了泪水,眼皮一点都不敢动一下,“我在监狱里哪怕被人揍,被人逼着喝尿,都一直没哭过。我的眼泪专门留到了这一天。”
6,
“小年,你爸妈对你这么好,你可得好好念书啊,将来才能出人头地,可别像我一样。”
“哦。”我喉咙里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闷了好一阵才勉强地应了一声。
“去,你去给我提瓶酒来。”狗娃递给我几张钱,“再让你爸给我弄一盘花生米。”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过钱,飞奔回家。
我爸没给我酒,只给我装了一些花生米和卤猪头肉,还有两个热烘烘的馒头。当然,我爸没有收狗娃的钱,让我一并带回退给狗娃。
我拎着花生米等物撒腿又要飞奔,我爸却喝住了我,嘱咐我带一句话给狗娃:别喝酒了,用力站直!
我把花生米、卤猪头肉、馒头还有钱,连同我爸那句当时令我莫名其妙的话,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狗娃。
我当时想,我爸真是,人家明明瘸腿了,怎么站得直咯?
但狗娃竟然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瓶酒来说,我就知道你爸抠。哈哈,我这辈子怎么少得了酒呢。
那天下午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狗娃了,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天,狗娃带着装有几桶泥鳅鳝鱼的小三轮来到我家店门口。
我爸买了狗娃差不多五分之一的货,剩下的,狗娃按我爸给的几个地址,依次送货上门。
我爸说,狗娃这家伙别看年纪小,但做生意实诚,而且有一种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稳重。
晚上,狗娃又来我家店里喝酒,但我爸坚决不卖白酒给狗娃,低声告诉狗娃说这白酒是假酒,喝了对身体不好,说完提了几瓶啤酒一字排开摆到狗娃桌上。
然后,我爸陪着狗娃一起喝了两瓶,席间还一直有说有笑。
看得出来,狗娃当时很开心。
等我爸离开,我才凑了过去。
我坐在狗娃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一颗一颗地将花生米扔到嘴里嚼得嘎嘣响。
“好好念书啊小年。”狗娃看了看我,伸手又摸摸我的头,眼睛里盛满了老年人才有的那种慈爱,“你看我,卖个东西还得带个计算器。”
“哦哦。”其实我也得用计算器。
但我并不关心这个,我只想知道他回家过后他爸又是怎样对他的。
我很难想象如果我爸像他爸那样对我下狠手,我会不会也跟我爸拼刺刀。
“我前几天回家去了,还用管教处给我的那笔钱买了些烟啊酒啊等礼物。”狗娃像是发现了我眼睛里面的渴望,或者他原本就是想讲给我听,或者只想讲给我听,“但我爹没让我进屋。”
“为什么呀?”我深感意外。
狗娃打了一个嗝,然后才慢悠悠地告诉我说,他回去那天,他爹远远看到他,扭头就进屋去了,把门闩得死死的,不让他和妈妈见面。他爹只说了一句话,家里不欢迎贼娃子。
狗娃说,他爹的那句话,像是给他戴上了一顶批斗用的白色尖帽子,让他几乎没勇气抬头。
狗娃喊破了喉咙,狗娃妈也被关在内屋,母子俩哪怕吼得声嘶力竭,狗娃爹最终还是没有开门。
村里的人们闻讯而来,围在狗娃家门外的坝子里,叹息踩碎了一地。
“给我一年时间,最多两年,我一定回去把妈妈接进城里来。”狗娃又干掉一杯啤酒,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告诉我说,“我和你爸商量了,从今天开始,我给你家供泥鳅鳝鱼。你爸还介绍了另外几个老板给我呢!”
那一刻,我看到狗娃的眼里有星光闪烁。
7,
两个月后,狗娃在我家旁边不远租了一个小门市,还雇了人专门分捡和配送泥鳅鳝鱼,生意逐渐红火起来。
那个浓妆艳抹的姐姐可粘狗娃了,几乎和他天天出双入对。
但我猜姐姐恐怕不怎么爱吃蔬菜,因为我看到她的嘴角都生溃疡了,即便化了很浓的妆都遮掩不住。
狗娃起早摸黑,勤奋得很。不到两年时间,狗娃真的挣了不少钱,他决定把妈妈接进城来享福。
当狗娃回到村里的时候,他胯下那辆大红色的“HONDA70”摩托车和腰带上别着的摩托罗拉晃得邻居们的眼睛一愣一愣的。
村子里的大伯大婶们迅速围了上来,嘴里纷纷狗娃长狗娃短的,那副热情劲儿就像在欢迎他们衣锦还乡的亲人。
狗娃还没来得及逐一问候,几个嘴巴利索的大姑大婶们便竞相簇拥着狗娃往院子外走去。
出现在狗娃面前的是一座新垒的坟包。
狗娃瞬间眼冒金星,“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8,
狗娃妈几乎是给狗娃爹折磨死的。
自从狗娃被关了监狱,狗娃爹把内心的怨恨完全发泄到狗娃妈身上,稍微有一点不如意,就把狗娃妈捆起来或者吊起来打,甚至三天两头不给饭吃。上次狗娃回家,狗娃爹正是不想让狗娃看到狗娃妈受虐的惨状,才坚决地阻止了狗娃进门。
狗娃妈身子骨本就虚弱,肺上也一直有顽疾,哪里禁得起如此非人折磨。她就像一棵小树,被经年累月的身体创伤和心理煎熬卷起的狂风刮得摇摇欲倒,而一个突如其来的小感冒骤然顺风添了一把力,她顷刻间便被连根拔起,永远地离开了狗娃姐弟俩。
狗娃姐姐和邻居们全都敢怒不敢言。
当时没有任何人能够通知到狗娃。
狗娃爹甚至都没给狗娃妈准备后事,一切都是狗娃姐和邻居们合力操持的。
狗娃恓惶着爬起来,在妈妈的坟前郑重地叩头长拜。
狗娃边拜边嚎,是孩儿不孝啊,如果我不被关进监狱,如果我早一点做成生意,你就不会离开我了,说好了我要带你治病的,你就不能等等我吗?
狗娃的十根手指头,全都掐进了泥土里。
几天之后,狗娃又来到我家店里,和我爸聊了很久——他委托我爸帮着照管一下他的生意。接着,他去当地政府相关部门跑报建,然后才返回乡下,开始在他妈妈的坟旁修房子——他答应过,要给妈妈修一套亮堂堂的大房子。
听说狗娃挣钱了,修大房子了,很快有人前来说媒,但狗娃他只用一句话便吓退了所有登门而来的媒婆。
狗娃说,他要在他妈妈的坟旁守一辈子孝。
狗娃不爱吃蔬菜却又老爱喝酒的毛病开始带来后遗症,他的嘴角渐渐有溃疡出现,于是他找当地医生随便给开了些维生素和抗炎药。
狗娃订购了很多木材,他按城里的样式抽时间亲手给姐姐做了一套餐桌餐椅,别提有多漂亮多上档次了。
房子修好过后,狗娃重新用石材给妈妈修缮了墓地,还找石匠立了一块大理石墓碑。
狗娃又回来接着经营他的泥鳅鳝鱼生意——生意越来越好了。
狗娃的溃疡时好时坏,他听从医生的建议,恶补维生素。
但慢慢地,狗娃手臂上也开始出现溃疡,他又去问医生,医生建议他少喝酒多休息,并加强营养,细粮粗粮、荤素都得吃。
直到发现症状往全身蔓延并阵一阵地出现头晕头疼,狗娃才去城里的医院检查,但为时已晚。
9,
我也是分几次从他嘴里听完了这些事情的梗概,那时候,我已经上高一了。
再后面的事情都是我爸告诉我的了。
狗娃越来越多地感到身体的不适,便彻底将生意转给了我爸,然后回到家,开始没日没夜地赶制木工。
邻居们问狗娃干什么,狗娃说,做棺材呢。
吓吓吓,别说这不吉利的,那叫“寿枋”,你年纪轻轻做那东西干什么?
谁还没个突发状况呢,有备无患嘛!
那你怎么做两个呢?
我一个,我爹一个。
你可真够孝顺的!
狗娃回答说,这必须的啊。
在那年的冬天,狗娃真的做成了两口棺材。那是两口漂亮无比的纯卯榫的棺材,用料讲究,雕花细腻,手工精湛,几乎倾注了狗娃的全部匠心。
稍小的一个自己用,大的一个留给他爹。
大的一个有着粗壮的榫头和巨大的木钉——狗娃说他爹的那口棺材做得极其结实,免得到下面盖不住他爹。
那天,狗娃花了很大的价钱才托到人把棺材抬到了他爹的房门口。
10,
狗娃爹死了,心脏病。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狗娃也死了,据说是三期梅毒,伴脑血管瘤。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天上下着很大的雨。
雨很大很大,下了很久很久,就像要洗净天地之间一切污浊似的。
那一年,狗娃才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