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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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国远坐在ICU病房外的长椅上,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着那个静静地躺在白色被单下的女人。
女人的头部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配着氧气面罩下面那张五官小巧但又惨白如纸的脸,显得甚是滑稽。她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只有微微起伏的胸部、萦绕在面罩里的白色水汽、遍布周围的仪器发出的滴答声提示着这个生命体的存在。主治医生不止一次地预警说,即使度过危险期,吴芳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性也不小。
这个还不到50岁的中年男子,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苍老成60岁老人的模样。20多年捉襟见肘的生活麻木了他的神经,日子难着难着也便成了习惯。突如其来的这场意外,让他如遭雷击般先是呆怔,再又醒来,望着年轻时深爱过的人躺在那里,自己却无计可施,状如当年看着她飞蛾扑火般投身炼狱,更觉20多年来的一切悲苦无限。
天宇递过来的亲子鉴定书就攥在林国远手里,一时之间他有点心灰意冷。如果失去是迟早会降临的宿命,早一天晚一天也就无所谓了。
所以,他拍了拍身边的长椅,示意天宇坐下。
故事很长,从哪里讲起好呢?他思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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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4岁前,林国远虽然少言,但并不结巴。
他和吴芳青梅竹马。小时候一起玩泥巴滚铁环打水仗的亲密无间的玩伴,长大以后渐渐变得大不一样:他憨厚木讷,她聪明伶俐;他长相普通,她漂亮文静;学习于他,是万物之中的最怕,但对她而言,却是手到擒来,轻而易举。她渐渐变成众人瞩目的焦点,而他,一直就是寂寂无声的呆傻小子。
在众多男生争先恐后找机会涌到她身前表现的时候,他在缩着双手慢慢向后退,试图远离这个被众星拱月般捧上天的姑娘。但吴芳不让他退,大概是他的少言让她更有安全感,也或者是自小玩到大的惯性使然,总之,他变成了她的一个可靠的垃圾回收站。她的少年心事,她的琐碎烦恼,她的痴心妄想,她的慌张混乱,她的微笑她的眼泪,都一股脑地倾泻给了他。他也的确没有辜负她的信任,那些大大小小的秘密装在他的肚子里,任谁探问,也密不透风。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上这个姑娘的,他时常为自己也许是这个世界上知道她秘密最多的人而自得偷笑。如果一个人说她在热闹的人群里备感孤独,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更想要的是平平淡淡的细水长流?他这么以为。
在兵荒马乱的青春岁月,他的心事秘而不宣地藏在心里,生怕自己加入追逐的行列令她唾弃。他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笨拙地喜欢着她:
有一天,他发现两个人的名字谐音——远 方——合在一起好搭,又好诗意,他满心欢喜地把这两个字刻在了家里的八仙桌上。
还有一次,她来家里找他玩,饿了,他煮了一碗清汤挂面又卧了一个荷包蛋和几片鲜翠的青菜叶端给她,她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就连眼睛里都堆满了满足的笑意。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他去县里报了一个周末烹饪班,转头向她解释说,“我考大学没戏,还不如早点学一门一技之长傍身,以后就拿你练手了。”
自此,他用花样翻新的美食给她打开了一扇望见外面世界的窗。她嗔怪他说,“你把我嘴给养刁了,你得负责!以后哪个姑娘都别想把你拐跑,你得一辈子给我当邻居。”他几乎是要心花怒放了,严肃地向她保证,“放心,我是御用大厨,哪也不去。”
高中毕业,她被省城一所重点大学的新闻系录取,他也毫无意外地名落孙山,去了省城的一家连锁餐饮店,从最低微的工种“打荷”做起,准备一步一步地向他的五星大厨梦想进发。
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她的身边依然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她依然为那些充满荷尔蒙的浅薄追逐感到不胜其扰。只有他,一直安静地呆在一个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从不喧闹,也不主动上前,只是在她有需要的时候,履行一个陪伴者和倾听者的义务,用等待这样一种最卑微的方式等着她来发现他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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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平平静静向前走,直到一个叫苟清华的名字出现。
林国远第一次听吴芳提起这个名字,是在她去报社实习的第一次采访过后。回想起采访的场景,吴芳讲起来还是乐不可抑,还隐隐有几丝骄傲。
好不容易谋到的一次采访机会,她提前做了很多功课,精心准备了3页纸的采访提纲,又软磨硬泡预约了1个半小时的采访时间。
谁知面对的却是又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三言两语就给一个问题划上了句号,3页纸的问题不到20分钟就全部搞定。录音笔还在工作,她的脑子却一片空白,再也抛不出一个像样又得体的问题来,只得端起杯子猛喝水以掩饰面上的尴尬。
反倒是她的采访对象慢条斯理地打破沉默,“问这些公开资料上都能查到答案的问题有意思吗?你完全不必采访我就可以写出这篇报道来,最多加道手续,发个邮件过来确认一下就好,这也节省彼此时间。”
这通状似善意提醒,实则咄咄逼人的责难,点燃了吴芳的小宇宙,“苟先生,您以为我想问这种四平八稳的问题、想写那些中规中矩的报道吗?我肚子里装着一百个我想问、读者想看的问题,问题是您能给我、您敢给我答案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敢不敢给?”对方点燃一支烟,轻描淡写地回击。
约定的1个半小时过去,吴芳意犹未尽地结束了采访。对方要赶去工地开一个现场会,两人客气地握手道别。
两天后,一个整版的人物报道编排付印,文风、内容在一向严肃刻板的报社里引发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和争议。同在报社实习的大学同学拍了拍吴芳的肩膀,凑近她的耳朵说:“真心比那些八股文好看多了。”
下午时分,吴芳正埋头赶稿,电脑“叮”的一声提示音响起,有邮件进来——
“有血有肉,有肯定有质疑,很丰满。
感谢,把我由神还原成了人。
继续,坚持你的坚持。
期待更好。
- 苟清华”
吴芳带来两份报纸送给林国远。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外,配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苟清华,30岁左右的样子,穿着一身深色西服站在落地窗前,他身材修长,有一张棱角分明、冷峻好看的脸,望向镜头的眼神里流露出睿智刚毅的神采来。
吴芳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报纸上的那张脸,开玩笑地对林国远说,“可惜这大好青年使君有妇了,不然姑娘我收了这妖孽,与人斗其乐无穷呢。”
在吴芳大学的4年时间里,凭着一股子吃苦耐劳的劲头,林国远早已当上了掌勺的大厨。操作间的厨师换来换去,惟有他,踏踏实实地哪也不去,一门心思做个好厨师,瞅准机会就琢磨些新菜式出来,还挺受食客们欢迎。老板也仁义,不想老实人吃亏,给了他一份不错的薪水,他也就越发知恩图报,一心一意呆在这里。
吴芳去店里找他,他怕介绍是同学、朋友,引来不必要的误会,所以干脆跟店里的人说是自家妹子。这个聪明的妹子每次去都特意错开饭点时间,刚刚忙完的林国远便重新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炒上两个菜开上一瓶啤酒陪吴芳一起吃,等吴芳走了之后再自掏腰包把账结清。当了吴芳的面,却只说是大方的老板请客。
以前,每次吴芳来店里找他,他的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但在这一天,吴芳走后,桌上的报纸、吴芳刚刚塞给他的名片,都在敲打着他思考一个以前一直回避去想的问题——
“记者和厨师,笔杆子和锅铲子,文学和菜谱,真的有可能在一起吗?”
他不敢去想答案。
文 | 剧不终
图 | 据CC0协议引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