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之时,祖母和外祖母俱都信佛,偶尔跟随她们去到某座庙里,也只为享用那里还算可口的斋饭。
年纪小的好处便是“一心二用”,做事情能够体验到不专注带来的“好处”,如此便使自己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比大人多出许多许多。当看到祖母、外祖母等人匍匐在一尊尊泥塑石像前,从进门儿的“四大天王”开始,深怕漏掉了一尊,那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到卑微的虔诚里,我终于还是童言无忌的问出我的困扰来:“你们拜石头管用吗?”
祖母往往两眼一瞪,“耶”的一声拉得老长,外祖母一般只是干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次次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迫切的想要得到满意的答案,反反复复提出疑问,终于有一个“会首”的老太太给出了一个让我比较信服的说法:“我们知道是石头呀,但是石头接受了人们的香火供奉,就会生出灵性出来,就能够听到人们苦难的声音,就会冥冥之中给予索求解脱办法的人以启发……”
多么富有智慧的回答啊,那一刻起,年幼的我突然生出一种“开悟”的感觉,对神秘力量的认知达到了一种“不偏不执”的豁然境界。
《杂阿含经》中记载了一段饶有趣味,引人深思的故事——天魔娆佛。
释迦牟尼在菩提伽耶的一个叫郁鞞罗聚落成佛不久,并未即刻起身去实现自己普度众生的宏愿,而是选择继续在尼连禅河畔修行了一年,完善自己的佛法教义。
魔王波旬忧心忡忡,惶惧不安,他的三个女一曰“爱欲”;一曰“爱念”;一曰“爱乐”。三人见素日威风凛凛的父亲忧愁不已,于是上前询问所为何事。波旬叹息道:“如来现世,恐怕魔族将会势微。”
三姐妹信誓旦旦,替父分忧:
“父今何愁戚?士夫何足忧?
我以爱欲绳,缚彼如调象。
牵来至父前,令随父自在。”
「父王您忧愁什么,那个男人有什么本事?只要我们姐妹三人石榴裙摆,妩媚尽动,必然让他如一头“哈巴象”一样,老老实实匍匐在您的跟前,任父王您想怎样就怎样!」
须臾,三位魔女来到佛的面前,顶礼膜拜,言说自己想要成为服侍佛陀的侍女,任由其摆布。彼时佛陀双目低垂,眼睛始终都未正色观看三个粉黛妖娆的魔女,只是淡淡说了句:“如来离爱欲,心已得解脱。”
三魔女只当自身姿色未得青睐,于是乃幻化成种种人间殊色:童女之色、初嫁之色、未产之色、已产之色、中年之色、宿年之色……奈何,佛始终不曾正色视之,仍旧是那句:“如来离爱欲,心已得解脱。”
三魔使尽一切手段,尽显一切淫靡,始终未能毁坏佛心一点,彼时佛巧运神通,让三位魔女看到了自己年老色衰,意去神驰的模样,三魔吓得仓皇而逃……
佛经的迷人之处,不在神通,而在揭示人欲的本质。所谓“佛”,“弗人也”,是破除干扰一心一意坚定自我的解脱形态。经常入神坐照抄写经卷的人,一定能切身能感受到“天魔娆佛”的困扰。
每至夤夜时分,打扫完一切灰尘角落,梳洗完毕,一切都觉得圆满无碍,正准备躺下稍作休息,待倦而眠。忽觉愈发亢奋,甚是无聊,于是自觉起身,虔诚的拿出经卷抄写,写着写着就发现“不对劲”,心意开始随着抄写经卷变得微妙,明明做好一切准备躺下时并没有任何口干舌燥,忽就口渴;明明没有腹中饥饿却又贪慕饮食;明明心如止水,霎时间淫雾漫漫,心中惊起欲念……这一切一切的“异常”让我深感宗教的神秘力量可能在异时空内真的存在,而这些宗教经典,也许就是通往这些奇异世界的大门,“修行”真是天下第一难事,破除人执、我执,降伏爱欲、贪欲,地狱天堂果真一念之间。
这其中种种现象的表现,很难用一种学识去下定义,是科学是宗教又或心理,我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佛经上的记载和现实中的际遇在我抄写经卷的过程中高度契合了,承认这一点本身就是一种科学的态度。
后半夜里,只要笔还未停歇,以上种种欲念渐渐消除,进而又仿佛坠入虚空,见到了过去的自己,见到了过去许许多多几乎都要忘却而今又陡然在记忆里绽放的人。我的神思竟然突然想起大约二十几年前,我从弥陀镇中心小学放学,本欲步行从弥陀镇走到田坝砖厂我祖父的家中,半路上一个叫谭富友的同学与我为伴,并邀我去他家做客,我毫不犹豫答应了,他的母亲待人极好,我一个小小顽童却待我如上宾,三餐茶饭和颜悦色,这件事已经时隔二十年,谭富友更是再无音讯,我竟然在抄写经卷时那么清晰的回忆起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以及他母亲的和蔼模样,和他家二层小楼的颜色轮廓……
我又看见,看见大约六年前,我在一间教室里与那个初见的少年沈钰翔君上课。我转身出去寻拿某物,回来他便不见,几平米的教室能有多大?我瞬间意识到他顽皮地躲在教室内的储物柜里,我抿嘴一笑,心中“嗔怪”多大孩子了还玩捉迷藏,但还是很配合的发出喃喃之声:“哎呀!小沈人呢?怎么凭空消失,真真神奇……”沉不住气的少年在那显眼的储物柜里发出了像老鼠一样窸窣的笑声,直到最后实在憋笑不住突然破门而出,一脸灿烂的向我宣布“我赢了,老师没有找到我!!!”
那盈盈的笑容,那朗朗的笑声,那刺眼的阳光穿透玻璃的缝隙,那细腻柔和的风撩动窗帘的午后,明明是再真切不过的场景,却在冥冥之中拽我回到执笔的夤夜里。
锅里煮沸的鸡蛋敲击着铁锅的边沿儿,我下意识回过神来,赶忙跑到厨房把天然气灶头上的熊熊烈火关闭,打开锅盖,满满一锅水都快烧干了,两枚鸡蛋其中一枚已经裂开,里面的蛋黄都露出来了。耳边突又响起那个少年的憨憨语言:“老师,你说你煮鸡蛋从来没有把蛋黄煮熟过,我爸爸却从来没有把蛋黄煮成溏心过,他想煮成你那样的鸡蛋却总是没能成功过……”
原来,在孩子那里,“宽慰”可以是那么真实动听……
一个已然长成十八岁的少年,把彩色的记忆留给了我,把最后是一抹灰色定格在了永恒的青春里。也许调皮的这个小子,一如当年兴之所至,想要把自己藏在的某个寻他不见的柜子里,偷偷捂嘴发笑,那样就可以永远不用长大,成为记忆里最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