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李唐从韩国来看我。他是我的表哥,在首尔定居。
他挣了不少钱,在那边娶了个女人。
那女人个子很高,腿尤其长,他和她站在一起,必得仰视她。
李唐说那女人是一个象征。后来他发现了这个象征的源头,就是她属于青蛙的部分。
女人的皮肤在夜晚发绿,尤其做爱时,高潮将至,她便完全变形,成了一只瘦长咕咕叫嚷的青蛙,那时候,他就会反胃想吐,却每回都憋住。
李唐说虽然是青蛙,然而青蛙就不应该被尊重吗?这是说不过去的。
他记起我与他小时候在老屋后园玩耍的情景。
那里有口枯井,被条石封住,有一次我们挪动了条石,花了颇长的时间,朝里望,枯井幽深,黑暗无底似的呈现,从里面散发着一股莫名的香味。
现在这香味从记忆的河中流进了李唐的思绪里,他认为女人散发的芬芳便是来自那口枯井。
李唐甚至可以想象她从枯井里缓慢地爬上来,掀开条石,露出一颗漂亮但更多是诡异的脑袋。
她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然后纵身跃出,本来是一只青蛙,粘到地面就成了一个美人。
所以,李唐回来,决定印证他的猜想。
我问:她人呢?
李唐答:自然也带她一起回来了呀。
我说:没看见哦。
李唐指指他提的皮箱,说:看看,一点都不费劲,很容易便可以装进去,过安检也丝毫未被发现。
接着他打开皮箱,一个模糊的影子站起,瞬间形成真实的人形。渐渐我看清楚,一个高挑美丽的姑娘,面无表情。
李唐介绍说:这是朴惠善,这是我表弟刘文。你们握握手。
女人伸出手,我们轻轻地握了一下,她冷冰冰的温度传遍我全身。
她似乎强迫着,好让自己笑笑,结果咧开嘴,以为笑意流出来了,却满面狰狞。
从美丽中看着狰狞,这狰狞就显得更为恐怖。
我倒吸了口气,对李唐说:朴小姐好奇怪。
李唐说:你看出来了。
我说:谁都能看出来,你弄个妖精,又讲青蛙和象征与寻找源头......
这时,朴惠善说话了,呱呱地说的韩国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从她蓦然转变的脸色,我知道她在抗议。
李唐赶紧安抚她。他边说边摸着她的肩膀,意思似乎是:不用担心,表弟没恶意,也没戏弄讥讽你。
女人慢慢恢复平静,这期间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抖着深蓝色的长裙坐进了沙发中。
她那条连衣裙长得拖到了地上。那条裙子是无袖的,但是她却戴着长长的红手套,直拉到胳膊处,看起来很怪,很滑稽,远瞧一片蓝色中突然闪烁着两道红色的光彩;我想如果她是一只鸟,一定是稀有物种。
我问李唐:她为什么戴那么“耍宝”的手套。
李唐笑笑,把嘴凑到我耳边,低声答:她就是这派头,一贯如此“耍宝”,说了也不听。
我说:她到底是干吗的呀?
李唐说:模特儿。
我说:难怪。
李唐说:什么?
我说:娱乐圈的男女装扮都有些人不人鬼不鬼,却当自己很时尚,领导着潮流。
李唐说:哪有那么严重。你想多了!
我们开车去了乡下,村子已搬迁,住的老屋后边的园子被一些坟墓点缀,像鬼怪幽居的场所,让人有走入阴间的错觉。
枯井在一堆乱草中,拨开疯长的草,朝里边看,闻到一股恶臭。
我捂着鼻子问:味道变了,这象征什么?
李唐思忖两秒钟,回答:臭!
他包里有口罩,取来给我们。
李唐说:你们先下去,我在上面。
我叫道:你在上面?——你他妈的在上面干什么!
李唐说:我要证明你们是否是青蛙变的。我下去了,谁来证明?
我说:你和朴小姐下,我来证明。
李唐说:你不懂如何证明。
我说:你们沿着绳索滑下去,到了井底,我再拿电筒照你们,看你们变成了井底之蛙没有。这不就完了吗?
李唐说:错错!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事没这么单纯。
我恼了,说:错你妈!反正我不下去。
表弟,不是讲好了你配合我吗?
我没说要配合你去井下做青蛙,我只是说陪你们到这儿来玩玩。
我靠!你看我这么认真,我是来玩的吗?
那你到底来干什么?
李唐站起来跺脚,说:之前的话我都白讲啦!
我说:之前的话,我全当你在开玩笑。
李唐唏嘘,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像个傻逼!
我说:什么——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卷着袖子,真想给他一拳。
这时候,朴惠善不见了,井边放下一条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固定盘绕在旁边的枣树上。
李唐叹口气,说:算了,还是她最懂事。我们先观察她吧。
强力手电光朝井下射去,见不到底,绳索仍在一圈一圈地往下放,三十米了,眼看绳索即将放完,我们忧心忡忡起来。
我说:想不到井这么深!
李唐说: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绳索终于放完,直绷绷的仍再朝下拽,看来五十米长的绳索是见不着底。
我们开始把绳索往回拉,到最后却感觉下面的重物感顿失,拉回来的什么都没有,朴惠善呢?我的天,她是掉下去了,还是跳下去了,成了一个谜。
我说:表哥,现在你满意了。
李唐说:讲什么屁话。
我说:朴小姐也许真是青蛙。你看她一见着井就立马朝下钻。若让她到池塘边,她多半就得跳水,说不准那一跳还会带动无数青蛙出来,如果落在荷叶上,我们看到的她定是只漂亮的大青蛙……
李唐说:我早跟你说过的,她只是个象征,不全是青蛙。象征青蛙和是青蛙属于两码事。
我说:哦?这么复杂。
李唐说:我跟你讲不清。现在我要下井,你帮我看着和放绳索。
我说:表哥!表哥!
李唐把拉上来的绳索朝自己腰间拴,同时说:你别劝我。今儿我得去查个水落石出!
我说:我不劝你,我是不希望你去找死。
李唐说:你在上面看着,绳索放完了,我会朝上面照电筒光,我照一下表示没事,你莫管,若照两下,你就赶紧拉绳索,因为这表示我有危险。
他一跃而下,绳索在我眼前簌簌滑动,很快跑完,如前那样绷直,我朝井里喊,打手电,焦急得额头出了冷汗。
我开始往回拉绳索,一拉就知道表哥也没了,拉回来的绳索空无一物。我想:这到好,全下去了,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我惶惶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那时夜晚已降临,月色真美,美得可怕,我周围还有几座坟。
月光在坟墓上尤其显得明亮,这加剧了场面的阴森冷冽。
我开始打颤,腿哆嗦个没完。我想逃跑,可是根本动不了。留给我的只有原地等待,盼着黎明早些降临。
我觉得周身发冷,在冷中慢慢地发困,正当我迷迷糊糊的时候,一阵缥缈的乐音将我叫醒。
我猛地四下看,才发现我坐在一片黑暗里,屁股下面是干巴巴的泥块,特别膈人。我感觉屁股被磨出了两个大泡,泡又破了,由此流出了鲜血。
我在哪里?这是我第一要问的。
缥缈的乐音忽然变声似的对我说:你还会在哪儿,当然是在井里。
在漆黑中我看见了两只发光的瞳孔。
我问那双眼睛:是朴小姐还是表哥?
眼睛回答:是青蛙。
我说:你看见我表哥和一个韩国女人下来了吗?
青蛙说:还没有。
我说:我是怎么下来的。
青蛙说:你被想象丢下来了。
我说:是你让我到井底的么?
青蛙说:是你自己的想象。这是个象征。你周围所有的东西,包括你在内,全是象征。
我说:你说什么屁话,我告诉你,我听不明白。
青蛙说:我们生活在想象里,而想象的世界就是一个个象征拼凑组成的世界。你、我,韩国女人、你表哥,老屋、废园、枯井、青蛙……诸如此类。
我说:——我、听、不、懂!
青蛙唏嘘两声,说:那就没办法了。
我说:我要出去。
青蛙说:你想摆脱象征,恐怕有些困难。
我歇斯底里地嚷:让我离开这儿!
青蛙一字一顿地说:这得问医生这个象征。
我说:医生?
青蛙说:对啊。他们正在用药物帮助我们一点一点地摆脱对想象的依赖。如果有一天你放弃了活在想象的象征中,你就可以回到井上去了。
我愕然,说:你的意思,这儿是精神病院,我成了精神病?
青蛙说:你成了精神病这个象征。
我说:那么我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想象。
青蛙说:想象是个象征。
我说:原来如此。
亲爱的读者,当你跳出象征后,你可以看见我正躺在病床上,我的表哥李唐在探望我,旁边站着他妻子朴惠善,满含怜悯地打量我。
我半睁着眼睛,嘴巴时而张开,时而合拢,病房里流传着我发出的呱呱的蛙鸣声。
青春期时,一个初夏的傍晚,村里的少年们一起在枯井附近玩耍,有个女孩掉下去了,表哥主动下井营救,我和另外几个男孩负责放绳,结果女孩被弄上来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之前我在不远出瞥见到他们在枯井边说话,并没太注意。
女孩是表哥的初恋,当时他们正在闹分手,反复吵了很多回。几年后,他喝多了,告诉我女孩是他推下去的。
我吓坏了,他又说,我是太冲动,魔鬼附体,一失足成千古恨!
次日酒醒,他像没事人一般,晚上我们在后园散步,他突然又讲起昨天的醉话。
我向他保证绝不会跟第二个人提起。他不信,让我发誓。
发誓时,他袭击我,用石头将我打晕,丢进枯井,三小时后推断我已经死了,他才呼救叫人。
出乎意外,我居然没死,可是脑袋已经不可逆的被损坏而混乱了。
后来,不论相隔多远,表哥李唐每年都要返家看我一两次,乡人都赞他三观正,重情义,才华也出众,是整个村子的骄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