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过年时,回老家过年的姐妹俩蹦蹦跳跳的,如出笼的小鸟。无名的野花,沙子,小狗小猫,田野里的牛。。。。。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兴奋,东摸摸西瞅瞅,她们的快乐与过年无关,我的思绪却与过年有关。
想起我儿时的过年。田野里的秋稻早已收割,禾草也早已清理干净,余下的是一茬茬成片成列的干枯的禾头,成片的甘蔗林也被斩了许多。田地间很空旷,视野也变得开阔了起来。年味也越来越浓了,陆陆续续不断有打工的人回来,屋背后那户人家的录音机已是震天响过不停了“恭喜贺喜!恭喜恭喜!恭喜您发财又添丁。。。。。”一片喜气洋洋的。“年已来大沟(村边的小溪)了”,父亲经常这样说。
天气阴晦,沉沉灰蒙蒙的,不停的飘着牛毛细雨,最为讨厌了。冷风吹得凉嗖嗖的,缩手缩脚。而这个时候却往往是较忙的,大家都想赶着过年前把甘蔗斩完,过年后马上种新蔗或花生番薯等,节气稍纵即逝,几乎每天都匆忙的赶着斩蔗。先用锄头的把甘蔗掘倒,掘蔗的一般是父亲,后来我长大了我也经常掘,但我往往掘不了多少便精疲力竭了。然后用镰刀一根根的把甘蔗叶子、根、尾巴削去,用竹篾把甘蔗分别绑成一把把,再一把一把的放在肩膀上托到停在田头路边的牛车上,赶着牛把满满的一车蔗拉到蔗站去过磅收购,蔗站最后统一用大汽车拉去卖给糖厂。细雨在甘蔗叶上茎上凝成一滴滴到处滚落,与泥尘混在一起,衣服也潮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粘乎乎的。不断的掘蔗、削蔗、托蔗,戴顶草帽,站着干活,一天下来,汗水雨水,里外都湿,全身是泥,脏乎乎的。
正常来说把甘蔗卖到蔗站应三五天内或当时就给钱的,收到蔗钱刚好可以购买东西过年,但那时蔗站都是很少有现钱的,往往给打白条,在一年甚至三五年才能断续的给到点钱。没有支到蔗钱,父亲就会发愁这个年怎么过?籺总是要做的,除了满足饥肠辘辘的我们,过年去睇亲戚也是必须的。即使是做没馅的籺,我们叫驮姨仔那种,也总要买些糯米买些糖的,还有年三十晚拜神和正月十六年宵打醮怎都要割两刀猪肉的,加上拜神必备的香烛纸钱鞭炮等,再怎么节省大几十上百元的花费都是要的。至于那时村里人买红鱼、鱿鱼过年和给小孩买新衣服,我们是从不敢奢望的。这个时候,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加倍干活,脾气粗暴的父亲常会骂人。但不管怎么样,年总是要过的,趁着斩蔗的空隙,父亲最后总会买回过年必需的那些,磕磕巴巴的把年过去。
腊月二十二、三左右,只要有空天气好,每家都开始大搞卫生了,进行全屋的大清洁,洗蚊帐、被单、床柜等,要把所有的东西洗得干干净净的过年。把蚊帐从架上拆下来,把蚊帐架也拆下来,还有竹子编织的床托、吃饭的桌椅凳、碗柜等一并搬到门口,先用稻草或蔗叶把上面的蜘蛛网、大的灰尘扫掉,再挑水回来洗擦,那黑乎乎的烟灰陈垢,随水到处流淌。而蚊帐、床被单等满满的一大担挑到村边的池塘去洗,因冬天小溪已没水干涸了。记得那床暗黑色的黄麻蚊帐,又大又重,洗完后要两个人才能一节节的拧干。那时好羡慕很多其他的小伙伴,可以到处疯玩,不用帮家里干活。我们却事事都要干,没有一样能逃得了。像过年搞清洁,洗脏东西等,别人都是妈妈一人就轻松做完,我们却要自己来。妈妈肯定也做,但动作太慢了,无法完成的。洗干净后,就搭在池塘边或村边的草堆杂木丛中晾晒。
我们在洗擦这些时,父亲用长竹杆绑着新扫把清扫房子里外四周屋檐的灰尘,各个角落的蜘蛛网。打扫前先把无法挪动的家什盖好,再扫屋内外四周高处的灰尘,扫完高处后,轻轻掀开盖在家什上面的胶纸,把落在上面的灰尘抖落,扫去床框、衣柜上的尘埃,还有那些没盖严的地方和床框上的的灰尘,落尘都在床框和地上,扫出来足有一二粪箕那么多。全房间仅有的家俱就是一个大概肩膀高的红色衣柜,其顶上右边放一个不大的黑木箱,左边放一个小点的纸箱。纸箱里面是一些书,大多是我的,木箱里放的是父亲的衣物,红色衣柜里是一家人的衣物。衣柜顶中间余下的位置放有一煤油灯,那时经常没电时就靠它照明。还有一个搪瓷口盅,里面乱七八糟的插着剪刀、锉子等杂物,还有父亲每次趁墟回来余下的零钱就塞在这,我曾多次偷偷的拿了被痛骂,还放有火柴等一些东西吧。
这是一座倒L形的旧房子,泥坯砖,瓦顶,斑驳有些脱落的外墙。我们和叔叔两家人共住。面向大门,左手边是一竖列的三房,从外到内分别是我家的厨房、叔叔家的厨房,叔叔家的厨房以前是奶奶的房间,后来奶奶死后叔叔就作为厨房了。最里面的一小间房其实是一条小巷,后面有一堵墙,铺了个瓦顶就当作杂物间,放喷桶、尿桶等农具,还放有一个尿缸,每隔一段时间会用尿桶把这些尿挑去淋菜或肥田积肥。
正面一横行过来也是三间房,从左到右分别是叔叔家的房间、客厅、我家的房间。客厅是一家用一半,我家用靠右的一半。客厅里没有任何家具桌椅,都摆放各种物件,中间留一条不大的过道。正面的墙上挂有一面镜屏,年代久远,斑驳不清,上面画有寓意吉祥的图案,记得是有两武将骑麒麟的。我们家把挑水的一担铁皮桶放在镜屏的墙脚下,分别用两个砖头垫起,翻过来放置防止生锈,铁桶前面放的就是父亲的单车,五羊牌,28寸的。靠右边墙的最角落放了一个大的缸瓦大肚子阔口缸,有胸口高吧,我们都叫搪缸,装稻谷用。每年收割的稻谷晒干扬净交了公购粮余下的就装在这里,能装个二百斤吧。家里总共就三个搪缸和一个柜子装稻谷,作为一家全年的口粮。那个年月,交完沉重的公购粮后,往往都是远装不满这些,所以籴米和食番薯粥是不免的。再往外就是那个黑柜子了,也是用来装稻谷的。父亲说这个是上大学的舅公的书柜,不知怎的到了我们家。黑黝黝的木头,很硬很硬,只有半人高,盖子是往上掀的。装满稻谷后要先铺层胶纸再盖上,主要是防老鼠。那老鼠狡猾极了,懂得用尾巴从柜子的缝隙间把稻谷勾出来偷吃,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在柜子旁边扫出一堆谷壳。再往外靠我们房间门口放了一台缝纫机,华南牌的。这是我们家唯一的家电,叫家电也不合适,不是电动的,是要用脚踩转动的。这是当年父亲结婚,舅公帮忙买的,他是副厂长有指标。在那个什么都要票证的年代,普通老百姓是很难买到的。我应在五、六年级时就会用缝纫机补衣服了。平时不用时,可把机头收起,就变成一张桌子,也就成了我的书桌。很多时候,我都是在缝纫机前,坐个高板凳,点一盏煤油灯学习看书。因客厅是共用的,是后来才装有的电灯。
我们的房间没有门,只挂了一幅布帘,靛蓝底色,上面点缀有朵朵小白花, 也是年代久远了,不知什么时候挂的,底部被我小时候剪破一大块。进去左手紧贴客厅的墙放的就是那红色衣柜,油漆已渐褪了很多。衣柜挨着的就是大床,大床靠背面的墙,床脚放有一个臭烘烘的尿缸。门口正对那堵墙脚放有两个鸡笼,晚上鸡要回到房间里和我们同住,没有多余的地方放鸡,在室外总是被偷,这也是没办法。傍晚日暮时分,喂过食后鸡就三三两两地,一步三试的自己回到笼里。鸡笼下面垫有胶纸,每天早上放鸡出笼后都要把鸡笼胶纸拿到外面清理洗干净。
门口右手边角落里是一个矮矮的用一块厚木板盖住的米缸和一个装稻谷的搪缸,每到缸里的米食得差不多时,母亲就会从搪缸里淘出一小担稻谷,吃力地挑到邻村去碾,我们叫车米。车好米再挑回来倒入米缸里。母亲一定要看到缸里的米满满的心里才踏实。挑去的是稻谷,车完之后挑回来的是米和糠,糠可以用喂鸡或猪等,一点都不会浪费。母亲体弱力小,每次只能挑半担稻谷去车,还因为动作腿脚慢,一去就是一天,经常被父亲大声责骂。后来,村里有了碾米机才稍为好点,母亲不用挑那么远了,但也差不多要大半天的。闭上眼睛, 就会浮现母亲那矮小的身影,戴顶大大的淡黄泛白的竹叶帽,汗流夹背的挑担稻谷艰难地在走在烈日下。
再往里就母亲那张床,紧挨外边的墙放置。母亲有年生病身痒,所以一直独自睡这张小床。床前的挂蚊帐的竹子上绑一根绳子,斜着拉过来,另一头固定在剥落的墙壁上,绳子随意搭着母亲的衣服。在床脚与鸡笼平行的角落还放有一个装稻谷的搪缸。房间没有窗,光线昏暗,只是在屋顶上装一块瓦片大小的玻璃当作天窗。夏日强烈的阳光从天窗照射进来,如一注光柱,光柱中浮尘滚滚。
我家的房间再靠右是牛栏,用沥青纸铺的顶棚,四周用木柱子支撑倚靠着房间那面墙。用竹片把甘蔗叶或稻草的上中下三端夹紧,一排排扎起来,我们称之为织“茅扇”,茅草编织而成的大扇子也,每张有一二平方大。用茅扇把牛棚四周围起来作墙,稍为挡风而已。父亲在牛栏里靠外侧堆了一堆稻草,这也是我们煮饭烧火用的柴草,靠左留了通道,可以牵牛进出,牛晚上就牵入牛棚里绑在中间的一个大石头上,趴在地面睡觉。牛棚也要搞干净过年,让一年辛苦到头的牛儿也舒心点。父亲先清理干净牛栏的积粪,一担担的挑出去堆好,这是开春后种庄稼很好的肥料。晴朗,太阳和熙的日子,父亲套上黄牛,拉着牛车,坐在车上慢悠悠的晃到到村边的地堂(晒谷场)去铲浮土回来垫牛栏。父亲和我,有时那个生得虎虎的小堂弟也和我们一起。这是村边一大块平坦的坡地,平整而开阔,按每个生产队而划分,以前楼房很少大家都把割下的稻谷放在这里晒。大雨过后,雨水积在低洼的地方,自然干了后,表面上有一层薄薄颜色稍深的土龟裂卷起,这是很肥沃的土。父亲握着宽口的铁铲,沿表面轻轻一铲,就是满满的一铲,轻快地倒进牛车斗里,不用很大功夫,就铲了大半牛车。如果天还早的话,我们也在附近铲一筐草回去。坡地上长的是那种长长的,贴着地面向四周蔓延生长的草。虽然不是那么的鲜嫩多汁,但牛儿没有挑剔。堆成一堆后,用木棍敲打,土就掉到下面去了,轻轻搂起上面的就可以给牛食了,不用水洗。
冬日的午后,无风,甘蔗林静静地伫立,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天空瓦蓝得炫目,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云絮,廖阔纯净。坡地下有个不大的池塘,水已干涸了不少。田野里空旷开阔,远处有烧杂草的青烟袅袅升起,四周坡地上的甘蔗已被斩空。大多的田都种有作物,一块块青绿的是辣椒,一垄垄整齐排列的是番薯。父亲在铲土,牛儿在旁边悠闲地啃着草,尾巴一甩一甩的,我们在玩或帮忙。坡地上随处可见一小块一小块的流沙,大雨过后,随雨水流淌而成,白白细细的沙子,光着脚踩上很舒服,痒痒的。
装满牛车后,我们又慢悠悠的晃回去,牛儿也不急,慢慢地踱着。先给牛棚厚厚的铺上几层,干净的浮土倒进去,一股泥土的芳香洋溢而起,很温暖。牛儿今晚可以舒服的趴在上面睡觉了,多余的就堆在角落里,几天后再清理再铺上。除了垫牛棚的土外,还要拉好几牛车黄泥来填下门前、院子坑洼不平的地方和屋檐下的墙脚等,尽量的都填下修补下,觉得一切都焕然一新的。
搞完这些之后,就要准备车米粉准备做籺了。把糯米和灿米按各占一半的比例混合,食过晏后,要赶紧出发,怕排队人多到天黑都回不来。妹妹还小,父亲又忙,大多都是我去。相对斩蔗,去车米粉的活还是轻松不少。车米粉的地方就在邻村叫莫村仔,沿途两旁都是一片片的甘蔗林,人们忙碌着在斩蔗,不时有拉着满满甘蔗的牛车经过。经过村子后面的那条运河,有座水闸桥。冬天河水已干涸,裸露的河床到处是被水冲成一堆堆的树枝杂物,也间隔的长着一丛丛的野菜杂草,郁郁葱葱的。年少的我觉得那座桥好高啊!沿着长长高高的坎,总是要提前憋足力气远远加速才能踩上去,上去后马上又是一个下坡快速左拐,再来一个下坡。天气冷冽,凉风吹得脸和手都生痛,直打哆嗦,路面干硬干硬的,很容易打滑,车速控制不好很容易直冲进旁边的小河或摔倒,每次到这里我心里都很紧张。过了这座桥之后是一片小树林,左边是密集的的甘蔗林,右边是杂木丛生的坟地,中间一条弯弯的小路穿延而过。有时听到蔗林深处传来人们在斩蔗的声音,但看不到人,碜人的静,只听到单车胎辗过地面沙沙的声响。每次到那里,我都把单车踩得飞快,从不敢回头看,出了小树林后才长舒一口气,外面就是乡村公路了,路面上铺满了沙子,不是柏油的。
继续往前骑一会就到了车粉的地方,远远就能听到机器隆隆的轰鸣,很多人进进出出,大家都是这时候车粉车谷过年的。到了那里,停好车把大半袋米从车尾架上卸下,沉甸甸的,我总觉很吃力。大家都在排队,有时候要排半天,人多机器轰隆隆的,说话根本都听不见,要紧跟着不要被别人插队了。好容易看到前面的人快要车完,自己就要把米搬到碾粉机入口的大斗旁边。一架固定的木梯就架在轰隆的机器旁,应有二米高左右吧,挨着倒米入口的大斗。自己把米搬起来,一步步蹒跚的爬到梯顶,再把米袋托起倒进机器的大漏斗里。梯子上沾满了米粉,灰蒙蒙滑滑的。我每次都是使尽力气才能做到,倒完米之后,赶紧下来把米袋给车粉的人套在出口处装粉。他一边缓缓地往外拉那块金属片阀门以控制进米的速度,一边不时地用手摸下米粉,以检查米粉的粗细程度。一般都要碾两遍才好,否则粉太粗了,做出的籺口感太涩不好吃。第一遍之后,又把粉重倒进大斗里,再碾一遍,如是重复,就可得到细滑的米粉了。第二遍就比第一遍快多了。刚碾出来的米粉暖融融的,连米袋外面都是热的,摸上去滑滑的,细腻滑顺,很舒服。其实米碾成粉重量来讲应是差不多的,但那时总觉得比米轻多了,很容易就装上车尾架,不像装米时那般很容易滑动,用橡胶带绑好,轻快地回家去了。
米粉碾好后,就要准备包籺用的树叶了。最好的是菠萝树叶,厚而挺,籺蒸熟后不会粘得很紧,食的时候很容易完整的扯下来。开着漂亮黄色喇叭花的木槿树(我们叫急贝木)叶子也行,但较薄,食的时候很难完整的扯下。也有人为省事买现成的粽子叶来包,但我们家从不用,因为要花钱。摘树叶的任务是我和妹妹的。一大早,我们提个尼龙袋就去了。先摘自家面前那棵菠萝树上的,但这棵树营养不良般,不但很少结果连树叶也稀疏瘦小,半天都摘不了多少合适的,只好在村里转悠去别处摘。一般别人家门口的树我是不太敢去摘的,因别人也要用,有的人会说摘叶子多了会伤了树不愿意的,我也不敢去问别人。所以,我一般去摘那些长在偏僻些地方的树叶。我爬上树上摘,妹妹在下面用长棍把树枝拉下来摘。不用多久,就会摘大半袋树叶,用手压压实看差不多就可以了。摘到的树叶要洗干净才能用,拿个大盆到村边的井头去,把树叶倒进盆里浸在水里,两两对搓起来,要先把表面的泥尘搓掉。第一遍洗过的水都是黑的,很脏。要重复洗很多遍,直到水变清为止。天气刺骨的寒冷,但井水却是暖暖的,手泡在水里很舒服。洗着洗着,全身也开始热乎起来,不再抖抖嗦嗦了。井头周围很多人,大家都在洗籺叶,或清洗什物,热热闹闹的。洗干净后的叶子另放在一个竹篮子里,尽量摊开让它晾干,到晚上做籺时就可用了。洗完后手掌也变得红通通了,干干净净的,全身热乎乎的。倒掉水,提起盆,挎起篮子,回家去!
准备好籺叶的当天一般就做籺了。我们家一般在晚上,吃过晚饭后洗净铜煲烧水搓粉,同时煮黑糖,那种很甜的蔗糖,融糖水。把米粉倒进那个大的又厚又重的缸瓦盆里。倒些开水先把一小块粉用筷子搅拌起来,一边加水,一边搅,直到把整盆粉都搅一遍就差不多了。这时候,糖水也煮开了,黑褐色的,咕噜咕噜直冒泡,一股甜腻的味道充溢空气中。把糖水慢慢的倒进粉中间,边搓边加糖水,直到搓成一个完整的整体,不沾手不沾盆就可以了。搓粉都是父亲的工作,粉搓好后就开始做籺。狭小的厨房里,我们要先把吃饭的小桌子收起来,把圆圆的大箥箕放在中间地上,先薄薄的在箥箕里洒上一层米粉以防粘连,搓好的米粉就装在大盆里放在旁边,还是热的。我和父亲、妹妹一人坐一张小凳子开始做籺了,母亲只负责烧火。拿适量的一小块面粉,搓成圆团,双手一边捏一边转,捏成巴掌大的贝壳片状,尽量捏得薄点,厚薄均匀。然后把适量的馅放在中间,上面再盖上同样的一片,把封口捏紧,不让馅在蒸的时候漏出,最后用两片树叶上下把籺夹在中间即可。一般馅是用舀碎的熟花生米加炒椰丝混白糖,或舀碎的芝麻糖。有些年份,父亲没钱买馅的配料,我们只做没馅的籺,叫驮姨仔,凉了之后就是硬梆梆的,咬崩牙。把做好的籺放在箥箕上,沿边缘从外到内一圈圈的摆好,摆满一箥箕之后,就放进铜煲里蒸。先在煲里加放适量的水并放上一层厚厚的干净稻草,把籺摆在稻草上面,再放一层稻草,然后再放一层籺,一般一煲只能放三层籺,摆好盖上煲盖后就开始蒸籺了。红红的炉火中,籺香的味道慢慢溢出。再过好一会,父亲打开煲盖,腾腾的蒸汽升起,一股夹杂着籺香与稻草味道弥漫在狭小的厨房里。用筷子一个个挟出来放在另一参箕上,又把另一煲放进去蒸,一般都要做三煲左右。
腊月的寒夜,外面漆黑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朔风呼呼,寒冷异常。在狭小的厨房里,一个小小的灯泡下,泛着淡黄的光,一家人围着做籺。红红跳跃的炉火,白茫茫升腾而起的蒸汽,啪啪作响的煲盖,充溢整个厨房的带有树叶味道的籺香,还有饥肠辘辘的我们。刚蒸好的籺我和妹妹都迫不及待的吃一两个,然后就腻了。一般都要做到十一、二点才能完成,记得在还小的时候我经常等不到蒸好籺就在柴禾堆里睡着了,第二天为没有吃到刚蒸好的籺而懊恼。
年三十的那天上午就有人拜公了。从早上开始,拜公时稀稀啦啦的鞭炮声就在村边的竹林响起,并慢慢变得密集。我们共要拜四个神庙,在村中村边的不同地方。每座庙里都是人头涌涌,香烟缭绕,烟雾漫漫,大家都是笑盈盈的。那座最大的庙里有两个人帮大家拜公的,一个是年纪大点的老伯,和我父亲差不多年纪,另一个年轻点。他们平时就在庙里照料,斟茶上香等,过年帮大家拜公还福。年三十晚那天是忙过不停,从早到晚,大家都要轮候,拜完一般都给2块钱,多少随意。
年三十的那天的拜公叫还福,即年头在阿公面前祈求的福年尾㓥鸡来还,也有只用猪肉还福的。酒、饭、鸡依次摆好,点上香烛,一切准备就绪。在案前跪下,那阿伯眼睛半闭,喃喃自语,开始请各路神灵来饮酒品尝,祈求神灵保佑我们一切顺利,添丁发财,身体健康等等。把“杯较”(木制贝壳状的两个木块)高高抛起,几个来回之后,直到抛出“胜较”(上签)为止。再把三小杯酒各沷一半在墙角燃烧的纸钱中,把余下的倒回酒壶,把米饭、鸡收拾好放回篮子里,最后在庙门口噼里叭啦的放一通鞭炮,挑起篮子赶赴下一个神庙。一般我们家都在年三十下午三四点才开始去拜公,因人太多,要一二小时才能全部拜完回来。小时候我们经常和父亲一起去,但长大后就很少去了。后来前几年带姐姐妹妹回来过年,我们又一起去拜公了。姐妹俩新鲜好奇,这瞅瞅那看看,快活极了。
过年前的几个月就要准备过年时的剦鸡,最早时大家都是自家母鸡孵的小鸡养大的,把小公鸡剦了,再养几个月就成了大剦鸡了。年三十晚拜公和正月十六游神打醮一般每家都要㓥剦鸡的。那时鸡经常发瘟,尤其是自家母鸡孵的小鸡,成活率不高。经常眼看离过年不到一二个月了,一大群已有三四斤重的小剦鸡隔三差五的死个清光,也不舍得死了就扔掉,在它将要死时就㓥了,天天吃发瘟鸡。但这下过年没鸡可发愁了,买鸡过年是不舍得的,但也没办法,始终要有的,只好东凑西凑的买个鸡等到正月十六㓥。年三十晚那天就不㓥鸡了,买几两猪肉拜公就算了。碰上运气好,一大群的剦鸡完好无损,雄纠纠的。每晚喂鸡时,一大群的鸡围在一起,你争我抢的,热闹极了。数着哪个鸡还未回来,有种大将军沙场点兵御下千军万马的感觉。也只是选取其中适中的一个大概年前半个月就笼起来,不让它外出乱跑了,每天给它喂食,要“局”肥它,正月十六摆醮时肥鸡好看。瘦鸡嶙峋,屁股尖尖,皮肤青黑的,很不好看。除了年三十晚和正月十六各㓥一个外,其余的一般也不舍得吃了,都是拿去卖了凑学费。记得有年养了一大群剦鸡,其中一个有7斤多重,每晚都是我喂它,它吃得又多又快,毛水光滑漂亮,走路呯呯有力,威风凛凛的。我们不舍得食,卖给邻居杀了,得了几十块钱,也是为了凑学费。我叹惜了很久,一直和父亲说,每晚喂鸡时都忍不住找那个鸡,若有所失的。
三十晚那天,不管多晚都要把对联门神贴好后才吃饭的。拿出准备好的用米粉煮的浆糊,在对联的背面和墙上用毛刷重重的刷上。墙壁剥落不平,对联不易粘牢且左右两边要对齐平直,一个人不容易贴。根据其内容有大细之分,左大右细,意义大的要贴在左边,不能搞错的。父亲说寓意身体健康平安添丁的肯定比求财等重要,所以就要贴在左边。父亲站在高椅子上,我在下面扯着对联的下端,先把上端轻轻贴上,我赶紧退几步看看是否平直,调整好后用力拍打贴紧在墙上。还有门神,同样有讲究,上面印的是骑麒麟或瑞兽的文臣武将,对中割开,分别贴在客厅左右两个门板上。文为大,贴左边,武为细,贴右边。客厅的门是对开的木门,嵌在两块不大的青石门礅上,中间是火砖砌的门槛,高出客厅地面不少。炎炎夏日,中午放学骑单车回家,我经常为图方便直接撞开虚掩的木门,单车直冲进客厅里,瓦房子里的那股凉爽瞬间浸透全身,那份清幽,是我不忘的记忆。
贴完对联后,手上也被红纸染红了,门两边是火红的对联,寓意富贵吉祥平安,门上是一对威风凛凛的门神为我们守护,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夜色已暗,父亲斩鸡,把汤热一下,其他的菜已做好,天冷把汤和菜重热一下,收拾好后我们的年夜饭便开始了。一般是杀个鸡买刀猪肉一起,炒个蔬菜,都是自家种的椰菜或芥菜,鸡汤里放的也是蔬菜有时加些粉丝。买些树菇(类似土豆带有嫩梗,非蘑菇),最多再买条塘鱼,村中的池塘年前都会抽干来捉鱼。一个白切鸡斩成两碟,鸡肠、鸡肾等杂碎和猪肉切为一碟,其它的为一碟,鱼煎微黄焖树菇,再炒个白芽菜或火筒菜,一煲鸡汤,这就我们年三十晚的所有菜了。平时少见肉的我们会饱吃一餐,很满足地。年三十晚的饭不能吃完,要留点在煲里,年年有余嘛。吃了晚饭后,烧水冲凉,大家都要洗得干干净净的过年。虽然没有新衣服过年,但年初一那天总要尽量穿干净新点的衣服。有些年吃完饭冲过凉后,父亲会给我们5块钱的压岁钱,并告诉我们不能随便花,攒来交学费。但很少有给,没有我们也不会问的,因为知道穷困的父亲问也没用拿不出来。拿到压岁钱自然很高兴,揣在袋里摸来摸去,但不舍得花,懂事的妹妹更不会花。
三十晚快到凌晨十二点时,鞭炮声渐渐响起,由远及近,由近至远,哗哗而至,轰隆隆而止,汇成一遍,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或者这就是年的味道之一。父亲也在十二点前在门口放鞭炮,但都是简单的放一两封排炮了事,只听到啪啪的几声就过去了。手掌宽,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用红纸封的鞭炮我们叫排炮,这是几乎最便宜的,父亲只能买得起这种。
年初一早上是吃素的,一般是豆腐炸、蒜苗和菠菜,拿两个小碗各混盛一碗,另盛三小碗米饭,装成尖锥状,三个小酒杯,一起放在竹篮子里提去祠堂拜祖宗,拜祖宗回来才能吃早饭的。年三十晚的鸡猪肉等到年初二三已基本吃完了,当最后几块挑剩的肥猪肉也炸油炒菜之后,肚里的油水也没有了,觉得什么都好吃了,连那没有馅的籺也是美食了。生活回复了平时的样子,地里产什么我们就吃什么,这个时候大多是椰菜,切碎成细条状煮熟洒点香油,吃到看到就怕,还有一碟永远都不会缺的咸鱼,这就我们平常的菜。这个期间,很少会又杀鸡或买猪肉了,除了去外婆家或有亲戚来,但父亲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弟弟,母亲的姐妹也很少来,所以盼望亲戚来吃餐好的也没机会了,下一顿的大餐一般要等到正月十六游神打醮了。
我们在年初二去外婆家,因习俗是初二回娘家,另三个阿姨也是同一天去。母亲是不去的,小时候是父亲踩单车搭我和妹妹去。外婆家在九洲江的河堤上,到了安铺之后,右转经过糖厂,沿着河堤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的白色砂石小路,忽而上坡忽而下坡,忽而淹没在草丛中,要踩好半天才到。左边是静静流淌的九洲江,河水干涸了不少,露出大片的河床,一滩滩的白沙,只余中间一股细流如带,蜿蜒而去,似乎抬脚就可以跨越,右边是广阔的田野。当穿过那片静谧稀疏的油加利林时,前面的路豁然开朗平坦,我知道离外婆家已不远了。当再看到那条与大河交错的小河时,一条小桥横跨其间,大河的水哗哗地从闸门的缝隙涌进小河,经常有人在那起网打鱼,有时也会遇到外公在小河堤上放牛,这时已到村边了。
小村子就在河堤上,名叫水流村,流水上的村子也,每逢夏季暴雨洪水泛滥时很容易受灾。村子背向河堤于竹影掩映间,沿长长的河堤只有两排房屋,外婆家在里面一排,门前就是河堤的另一面,也种满了竹木。从陡坡下去走几步就是平坦的田野,淡黄泛白的泥土,间有茂林修竹点缀其中。小时候每次到外婆家我们都在单车睡着了,不断的打瞌睡晃悠着,父亲怕我们摔下去不断的说话逗我们,好不容易到了脚却麻得自己下不来了。我上了初中后父亲就很少去了,只让我和妹妹去,主要原因是没钱给小孩绑衫带(给利是),舅舅阿姨们也知道,只是问下你爸又不来吗?一般买刀猪肉,一些糖果饼干和几条蒜苗,拿些籺是必须的,因为是过年嘛。如果有鸡也捉鸡去的,但较少,因经常没养到鸡。唯一的一年,父亲以前所在的工程队不知为什么发了200元钱过年,那一年过年父亲也和我们去了外婆家,还破天荒地除了糖果饼干外买了些水果,过年时的水果是很贵的,并给了点钱给外婆。那次父亲不断和我说有200元和没200元过年的差别,买了多少东西,帮了多少忙,高兴之情洋溢表面。我最期待的是舅舅阿姨们给我的“衫带”,其中对我最关照的是小姨,那时她还没结婚,每次给我最多的50元,说读书仔给多点。
一般过了年初三之后,父亲已叫我们到田里干活去了。放牛或去番薯地、辣椒地里拔草是少不了的,我们很不情愿,但又不敢不去。在田里拔着永远也拔不完的草,听着村里不时传来的鞭炮声,依稀的欢笑声,心里很是失落。
到了年初七八时年味已很淡了,桌上的菜已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了。剥甘蔗种准备种甘蔗、种花生、种番薯等这些农活早已开始忙开了,人们忙碌的身影已出现在田头间,除了聚赌的地方--番摊档,还是热闹非凡,其他和平时无异了。斩甘蔗时把尾端大约一米左右的部分留下来当作甘蔗种,要先把包在上面的甘蔗壳先剥去,剥时不能伤了其胚芽,再用刀把它斩成10多厘米的一节节,用促进发芽的农药泡浸一晚就可以种了。剥蔗种是很难受的,一大堆小山般的蔗种堆在面前,用大拇指指甲剥甘蔗硬硬的包得紧紧的壳,不大一会,指甲就会生痛难耐且大拇指关节处的皮就会起泡磨破,辣辣的痛但还是要继续,每个人都是这样,剥完为止。剥花生也一样,底下用一个谷筐支撑,上面放一个大的圆箥箕,把花生倒在箥箕上,一家人一人一张小椅子就围坐在箥箕旁边剥。把生花生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用力一捏就可以,很简单,但捏多了之后,就会钻心的痛,碰到东西都痛,痛也要继续,一般要剥10来斤花生米才够。剥出来的花生米要经过挑选,把颗粒饱满的做种子,其余的就炒熟粘豉油食粥了,也是我儿时饥饿岁月喜欢的一道菜。
我们家靠村边有一块蔗地,每年就在这个时候种花生。斩完蔗后,蔗叶绑好挑回家做柴火,掘去蔗头,父亲牵牛把地耙平整好,洒过底肥,然后就可以种花生了。再套上犁,牛儿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父亲不时吆喝两声,犁铧轻松地犁开松软的黑土,轻轻地划出一条浅浅的沟,一股泥土的清香中,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着脚,犁开的黑土软绵绵的,凉凉的,一步一个脚印,每个脚印一前一后各放一粒花生种子。旁边电话线杆上站满了一排排的燕子,呢喃细语,吱吱唧唧,不时快速俯冲而下叼起刚翻出来的虫子,又急速低飞盘旋而起,黑白的身影掠过春天的天际,剪裁出美丽的春天。
年初十,点灯出灯。只有生了儿子的人家才可以点灯的,这是一种传统的庆祝方式,添丁了。在村中间一个固定的地方搭起一个棚子,叫灯楼。各家把灯拿到那挂在一起,并把庙里的一尊神请到灯楼,早晚添油拜神,保持灯火长明。灯是用竹蔑为骨架扎成,四周用薄薄的韧纸蒙上,上面画有喜庆吉祥的各种神话人物,活灵活现的,下面再用各色彩纸写上望子成龙登科中状等的祝福勉励,叫做灯裙。在灯中间的骨架上固定放置一个油盏,倒上香油放上灯芯,点燃后用一根粗绳子拉起吊在灯楼架上固定好。灯的多少视乎于当年出生的男丁,生了双胞胎男仔点双灯,那是莫大的欢喜,羡煞众人也。
灯楼里,每盏灯都是不同的。淡淡的灯光下,流光溢彩,五彩缤纷,喜气洋洋。一灯如豆,透过薄薄的灯纸,映照出的是传宗接代,有子为大,香火有继的喜悦与炫耀,这是千百年来纯朴的乡土情结。众灯相映,陋棚也生辉。我结婚后,父亲的最大希望就是我什么时候能有儿子点灯,这也是他现在最大的期盼和担忧。
正月十五,全村大扫荡抓“鬼仔”。把村中道路的垃圾杂木清理干净,坑坑洼洼的地方平整好,先抬着其中一尊神在村中四周巡游一趟,意欲把小鬼怪物都抓走,为明天十六的游神做准备,把抓到的“鬼仔”(稻草扎的)拿到田野中的一个野塘烧了。
正月十六那天,父亲早早起床杀鸡煲饭准备打醮。一般在凌晨四点左右,父亲就起来了,叫我和妹妹也起来帮忙烧火。杀鸡煮饭装盏,准备好香烛鞭炮等,已是六七点了,另煲些饭菜当早餐。吃完之后,就要准备摆桌打醮了。大家集中在某户人家较开阔的门前,摆上桌子,把鸡猪肉饭酒等供品摆好,点上香烛,等待神灵的到来。锣鼓咚咚,人声鼎沸,笙旗招展,鞭炮噼里啪啦响起,硝烟迷蒙,人们抬着神灵从村头到村尾巡游而来。神灵稳稳地坐在轿里案上,香烟缭绕,神情肃穆。四人一抬轿,大家抢着去抬,轮流更换。鞭炮声大作,鼓点加剧而密集,锣钹声、唢呐声交汇,舞狮舞龙,龙狮翻腾,好不热闹。虔诚的人们,懵懂热闹的小孩,大家跪下顶香而拜,祈求平安健康幸福富贵,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然后在鞭炮声中送走神灵。记得有年打醮时我不小心把衣服袖子烧了个洞,心里很是高兴。因为按习俗,过年时损坏或搞掉衣物,外婆要帮买两件回来的。我一直盼望外婆给我买的新衣服,但没盼到。或者父亲没和她说,或者她忘了。
自己村游完后,我们的神灵还要出游到邻近的几条村的。长长的人流,宛若游龙,浩浩荡荡,彩旗飘飘。喧天锣鼓声中,过村过乡,沿途不断的鞭炮声,伴随大铜锣“当当当”的响声,鸣金开道而行,空旷而寥远,于春风里回荡。那时扛旗的大多是小孩子们,我也扛过彩旗,跟着游神的队伍,走一天可得5元钱,哈哈。
过完十六,这个年总算是过完了。生活回复了平常,上学的上学,干活的干活,日升送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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