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他狂妄,恃才傲物,卓荦不羁,真的是这样吗。
他不过是做了自己罢了。也许他就是那个赤子,他能完整地感知,完整地表达,纯粹得令包裹在套子里的世人颤抖。
上天给了他成为赤子的条件,出身贵族,不必为生存奔波,不用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徘徊。
一块上天雕琢的美玉,不是吗。一份上天给人间的礼物,不是吗。
“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经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这些都与他无关,他不是旷世奇才,也无丰功伟绩。但是谁又能逃离历史的车轮呢,一切终将灰飞烟灭。
幸得那个神秘的时代包容了他,没有绝对的桎梏,任他生长。挥笔记下他的人也许不能通其性,共其情,但必定知其性。星点的故事散落在典籍之中,留给后世的我们肆意幻想,用麻木生活中的每一次被惊醒的感觉加以缀饰。我们不是他,我们只有在感知心灵相通的片刻欢愉时,抑或是浅尝人生永久而深沉的痛苦时,才敢于直视自己。
先生从车骑参军、到大司马、再到黄门侍郎,终于走到了山阴。
这是属于他的地方,他属于的地方。 一个人向往什么地方总是因为那里可能有他所要找寻的东西。也许王徽之和山阴之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默契和缘分。其实,于哪里,无妨。门庭,闹市,山野,王徽之在哪里都是一样,一样的冷静坦然,一样的刻薄犀利,一样的我行我素,一样的洒脱自然。
何处,何人,何言都不会是他的束缚。
来到山阴,先生不急于看看这个栖身之地。一如往日的起居作息,与为官时别无两样。的确,几年来,没见过先生大惊,大怒,大喜,大悲。
王徽之只听自己的心。外物,什么能奈何得了他呢。也许他除了天地,再无所凭借了。是啊,梁上的火焰三丈奈他如何,旁人冷言相加奈他如何,他乡停舶遇知音又奈他如何。真是孑然一身,飘然于世。
先生素来是一觉睡到天亮的,那日深夜听到先生唤我,我忙起身,赶到先生房里。先生说,外面下雪了,不睡了,去替我温上酒吧。我打开大门,外面果然已是白茫茫一片了,许是先生在梦里听到了这山野中雪花落地之音呢。先生披上棉衣,只穿着单鞋,徐徐地径直向雪里走去,还是那个从未改变的步伐。先生让我将酒桌和器具放于屋外,把温好的酒斟好,我回到草屋中。倚着门,我看着先生,坐在一片圣洁之中。
此刻,真的能听到雪花落地之音了。
从天而降的这些灵物啊,纷纷扬扬而下,无处不在,谁也无法遁形。当一个人独自与自然接触时,必定是单纯的。游目骋怀,真诚地仰望,接受自然的甘霖,感知那无处不在的力量,感知灵魂与肉体的交错,感知作为一个生命的渺小与孤独,然后,心甘情愿的融化在天地之间。
此刻,除了去感受,还能做什么呢。单纯的感受,用感官拯救灵魂,再用单纯的灵魂拯救感官。
先生在雪里坐了许久,起身,咏起了左思的《招隐诗》。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
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与日月为伴,与丝竹为友,白茫茫天地间,怎会孤独。
王徽之不会为琐碎与名利所苦。因为他没有对世人所求外物的欲望,也就不为外物所累。他所苦的也许是那不能承受之轻,那与生俱来的孤独,那冥冥之中的万变和无奈。他可以临万变而坦然,但是,他又能奈无常何?
先生走向我,划舟去见戴安道吧。
寂静的孤舟在江上飘摇。
和那个广袤天地间通我性的人,共此刻的情,极乐不过如此。那一份不可名状的心境若是相通了,仿佛能够担当一切的诞生和毁灭。透过眼眸,你能感知到他的心和你一样的被周遭震颤着。我们互知来路和去处,充盈的,亏损的。或者哪怕不知道,又有何妨,此刻,面对着你,就能取得那个神秘的联系。这稍纵即逝的,再美不过。
感受只一刻的纯粹,这一生,无时不刻所寻的。任时光流走,就这样,就在现在。把所想的变成现实,抓住烟火,去抓住那不可达的浪漫。“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先生此刻的心在沸腾吧,不过,还是小酌着。先生接受这一刻的情绪,享受着。
此刻,天地间只有雪。
东方既白,白舟停在岸边,先生望着戴先生的门许久,又回到船上。回家。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我要的已经得到。
不过是想抓住兴起的烟火,一宿的体味,足矣。又何必在意前来的缘由。心只听从感觉,见戴已不再必要。何苦让身心成为目的的役使呢。
主宰我的是现在的心情,不是方才的想法。
见戴,是为了心境的相通。白茫茫的天地,没有碍目之物,也就无需定要与知心人“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如此之乐属于每一个感觉到的人,无论相识,相知与否。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想必此刻有千百个王徽之共此情!曾经的,当下的,未来的王徽之们神交于天地。把此景融入了情,幻化为同一个境,若合一契,喻之于怀。戴兄此刻也在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吧。不必相见,却已在境中相见。
世间人各异,取舍万殊,静躁不同。但终有各自的所欲之物,暂得,便极乐无比,如飞在天。人生不过一瞬,“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所以总有落下之时,深沉的扎根于永恒的苦难。一切极乐,不过暂得,不过暂居于世间,总有离开之时。
多年之后,当先生于其弟灵床之上,掷琴恸哭,才第一次见了先生大悲之时。不久,先生也走了。
王徽之一生坦然,不大喜,不大惊,不大怒,但终究没能逃过大悲。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无奈何修短随化,终期於尽。
上天给了他一切,他也奈何了一切。
终究奈何不得无常,奈何不得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