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又梦见她在火红的森林里奔跑，在滚滚的黑烟中流泪。森林深处出现一只小鹿慢慢踱步，去小溪里喝水，俯身去吃嫩嫩的青草。

他猛地睁开眼，看着惨白的天花板，丝丝缕缕的思念若渴与这三十年的沧海桑田在他脑海中缭绕不休。

漠河新建了许多矮矮的建筑，到黄昏的时候，夕阳总依依不舍地贴在它们的头上，最后消失在冷冰冰的远山背后。

冬天时，大雪舒展身体躺在斜斜的屋顶和逼仄巷子的地面上，堆砌了好厚一层，像是要凝固住谁的脚踝，将她挽留。

张全想看看漠河现在的样子，他坐起身，拉开垂在旁边的窗帘，月亮的光急不可耐地跳进窗里，隐隐约约，迪斯科的音乐声钻进他的耳朵，他想起昨日邻里的奔走相告——之前与康莱共舞小仓房的不远的街道处，开设了一家陈旧的舞厅。

张全和妻子的爱情多半与舞有关，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广播社的石砌花坛前，张全北平学书归来，坐在绿色顶棚的卡车里，手指夹着一支点燃的黄金叶，张全目光所及之处，一个女孩与另一位卷发女士正攀谈着什么，听到广播里突然响起的优美音乐，她原地转了一圈，跟随音乐摆动了一下手臂，眼角眉梢都是活泼的笑意。

张全定定地看了一会那女孩，恍惚以为整个夏天就着露水晃成一片海棠花，他缓过神，不敢再凝视美丽，萍水之缘，多看几眼只会徒增伤心。

那天午后，烟囱咕嘟嘟地冒出烟来，被不知名的野风吹得在青色苍穹之上扭动着腰身，漠河的温度上升了，他的温度也上升了，只是他恨这缘未起，却又落了。

张全没甘心，他到处打听女孩的名字，知道女孩叫康莱。

他开始琢磨追女孩的小伎俩，先是和康莱成了好朋友，接着“勒令”康莱教他跳舞。

“康莱，如果你不教我跳舞，我会抑郁而终的。”张全尽量低沉着声音，怅然若失地皱着眉头。

康莱点头笑了，脸颊上绽放两朵云。

一起跳舞的那个月朗星稀的冬季夜晚很浪漫，张全和康莱穿过一片鼓鼓囊囊的谷物麻袋，站在世界上离彼此最近的地方，天花板上悬挂着小桔灯，四周很安静，张全能听见康莱的心跳。

“对，你扶着我！把手搭在这里。”

“你先迈右脚，我退左脚，然后我们调换过来，让我们试试看。”

脚步移动，地上的尘埃在脚底一圈圈地化作涟漪，头顶的小灯打到墙壁上，勾勒出曼妙与笨拙的两个影子。

张全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自己的步伐，一边有些懊恼口中的白气为什么不是透明的，白气暴露他的紧张。他还有些郁闷仓库里的谷物有些呛人，万一细小的颗粒钻进鼻子，使自己打喷嚏岂不是太尴尬。

康莱低头细心地看着张全的脚步，张全得以凝视她的睫毛，又黑又长像银河。

其实他不仅想和康莱看银河，还想和她看深夜的烟火，和极光出现的村落，想和她见证人间的一切罗曼蒂克。

无数的晚星盛放在深蓝色的夜幕碗中，我们浪费生命沉浸爱情，神明是否会怪罪。

才不管将来，爱情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张全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褶皱，却看得模模糊糊，怎样擦泪眨眼都是徒劳。

时光在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层雾玻璃，他看不清身边的人，看得到的都是过去的远方。

1983年，漠河立县。许多人在街上开心得又哭又笑，大批的生产车队在尘土飞扬里奔驰，长长的红条幅挂在房梁，展现它们背后的岁岁年年。

这一年冬天，他和康莱姑娘终于结婚了，婚礼极简，新郎新娘却喝得烂醉。

“我今天开心啊！之前张全还让我把牛仔裤带给你作为礼物，我就特希望你俩成知道不……来来来，弟妹，抽根烟！”李世鹏叼着烟，脸通红通红，又从裤兜里掏烟盒，眼睛眯着摇摇晃晃地笑。

张全想要拦下烟，康莱却一脸好奇地想要试一下，她只吸了一口，脸颊就被呛得粉红。

这是张全和康莱最灿烂的时光。

张全和康莱最后一次去仓房里跳舞是在得知这里要改造扩展的前一天，他们蹑手蹑脚地钻进去，绕过满当当的粮，小小的空位还是只能容得下两个人的身位。

那天晚上格外寂静，只有录音机里单曲循环地放着谭咏麟的《迟来的春天》，他们婚礼上播放的一首歌，蟋蟀附着和音，屋外的花向着月亮静悄悄地开呢，晚星害怕抢了康莱眼里的光，也暂停营业，就今天一晚。

再见了，我们的秘密舞厅。

谁都不愿意提起1987年的那场大兴安岭的火灾，火焰伴随着九级狂风呼啸而下，席卷整个漠河县仅仅半天，就将它变成废墟。

森林是黑色的，有大树被连根拔起，天空像被叛逆的画家洒了一整罐红色颜料，空气里散发着烧焦的味道，房子的断壁残垣遍地皆是。

张全没看到大火肆虐的时刻，他驱车赶到的时候，有微微溅起的火星，有若隐若现的黑烟，有一排倾斜的烟囱死板地指向渐明的天空，但这片天空之下已经没有康莱了。

张全开始穿衣服，站在镜子面前看了一会他的白发，他关上房门，接着漠河舞厅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微笑地走到舞池的正中央，抬起左臂，右手像环上她的腰，他画了个圆，她像海棠转了一圈。周围的年轻人不禁放慢动作，诧异地看着这个老人孤独起舞。

不，他不孤独，他心里有一片墨绿的森林，康莱在小溪边重生成鹿，随着风欢腾地奔跑在每一方自由的土地。

灯光交织抖落初见的晨曦，或许一转头就看见了当年的欢喜，那我宁愿眼睛融化成冰冷的溪水映着她的影，宁愿大雪衰老变成东边森林的一粒尘埃。

——真实事件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