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镇

孩子问我:你一个人吗?嗯,我说,沿着铁路,走出锦园那一段,再继续往南,横穿一条马路,出了城,再过一个信号灯,就到了我要去的地方了。那里再没有了村子,铁路倒是延续着,没有树,最重要的,没有别人;山也离得更近一些。他说:你要再继续往前,就到梧桐镇了。

铁路到这一段白天是空置的,只有晚上,拉煤的货车——那雄壮的铁兽,才呜呜地叫着天摇地动地冲过来,就冲向前去。铁轨旁边的麻石头铺得很厚,硌脚,改走中间的枕木。然而确切地说,它们不是枕木,是一道道的水泥横梁。横梁之间的距离该是相等的吧?野草倒是比铁轨还高,夜里火车过来的时候,它们是不是伏低了身子,等火车过去了再向天空伸展,此刻它们刷刷地阻挡我的脚——紫云英,毛毛草,老虎爪子等。一只浅灰色白肚子的鸟落在我前面,转过头来望望我,说:走啊。

是的,我要往前走,那里有很多只看不见的鸟,它们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汇聚在我要去的地方。干涸的田沟边,路变得很窄,需要小心。再往前走就开阔而平坦,一行预制板通到远方去。我踩着预制板走,脚底下不如踩着土地那么舒服。不知道怎样过更宽的这一道水沟,沟那边才是我的目的地——比我们小区面积还大的一片荒草地。天宽到没边,地大到漠然,四下里就我一个人。继续往前。看见了,前面有断了的电线杆搭成的桥;我顺着桥挪了过来,发现草地上有比较新鲜的足迹;看吧,还是有同道的人,只是不和我在一个时空。这样更好。

这里长了太多的老虎爪子,禿甲甲,荠菜花到处都是,像是专门种下的。再往草地深处,足迹淡化了的地方有两朵开得最早的打碗碗花。右边的草更旺盛一些。我挑了一块地方,坐下来,脱掉了鞋,把脚架在草上。草地潮湿,脚踝晚上可能会痒,不管它了,我是这片土地的王。如果躺平在土垄中间,正好和草一样高,谁也发现不了我。如果没有带手机就更好了,草们对我的接纳程度会更高一些。

我必须得走这么远甚至更远。我必须把脑袋走空。必须荒芜的所在。

现在我面向青山坐着,随手折了一条婆婆纳,它的籽对生,捏住两个侧面就发出轻微的咯叭音。在这里,我可以静心整理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整个下午我一直呆在楼上,我确信,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就预见了那一幕,只是我无法精准地预算出它发生的时间段。春天已经过去,眼睛和口鼻对颜色气味的饥渴也得到了该有的满足。当最初清浅的绿变成沉郁成熟的绿,一切都回归寻常,再也没有了期待,日子似乎死了。人世的种种都反复经历过,只剩深度的厌倦——此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刷着时事,刷着购物软件,刷着小视频,手指划过屏幕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崩溃;却也不过把手机扔在一边而已;我想去死。没有任何具体缘由。空虚感山洪爆发式地袭来。我举起我仅剩的武器——暂且叫它文学,但我更认可另一种说法:文学是一些人用来挖掘心灵宝藏的工具。我是那么信赖和依靠着它,我宁愿孤独,享受独行,对于自己骄傲且满足。我觉得那是我的心。我一直在寻找生命的意义,以及我是谁。然而它和现实中间出现了鸿沟,我也无数次质疑它的魅惑性。某一天,我听到有人说:那疯子竟然没穿衣服,还以为自己是皇帝!我以前也听到过这句话,这一次,我被击中了。我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是的,所谓人生的意义,大致是一个坑,足够埋我。远不如那些只埋头于工作或名利爱恨的人,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好。他们至少不会陷入虚空。

最后一丝火光也熄灭了。

死有两种,一种是彻底放弃自己珍视的,从此不再触碰,放弃骄傲,放弃虚伪的清高,回归到众人中。另一种是连上一种选择都放弃,肉体灭亡,灵魂消散。

昨天下午我应该是濒死了。孩子在阳台看书,离我几步远,他不知道我在悄无声息地死去。

我躺了下来。右腰底下有点硌,调整了一下位置。天很大,云是淡青色,云的裂缝有强光,我不得不捂住眼睛。

陕北某个农场招收撑防鸟网做杂活的女工,全露天,直面太阳和风雨的。不费脑子的工作都是好工作,不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更好。忘记自己是人,忘记自己。

凤栖山公墓在招聘保洁。到凤栖山,需要穿过梧桐镇,再一直往南,走到无路可走就到了。公墓的保洁都做些什么,清扫墓碑前的浮尘,收集燃尽的香烛,还是?我想不出来了。倒是一份好工作,不用说话,被服务的对方也不会提要求,彼此都尊重并保护自己和对方沉默的权利及自由。像一个哑巴一样活着,把所有秘密都封禁于舌头。上了山,远离人群,有可能就找到了路,再也不肯下山。

那一天和姐姐发现了这里,姐姐说,什么也没有,咱们回吧。什么也没有,一片荒芜,就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对我来说,这里什么都有,天一样大的被子,地一样大的床。我躺在这里,等待草丛给我注入元气,等待大地牵引我的脉搏一起跳动,等待太阳把我晒干,雨水将我淋湿,等待和田野一起旺盛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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