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百岁高龄了,我的院墙爬满了藤蔓,我依然没有故去,因为我在等故人归。
故人是谁,是那个矍铄的老人,是那个叫阿蕊的小女孩。
越是上了年纪,越容易回望过去,记性不太好,但是零星片段的缅怀也能给我些许安慰。
01.
我何时出生的,我记不清了。当我生成自己意识的时候,我属于父辈给后辈的馈赠,建造我的人已经过世,而我的第一任主人俨然已年过五十。
然而我还没开始融入这个家庭,我的主人就举家搬迁至一个很远很远的首府去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空置期还没来得及难过,就住进来了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我的新主人是第一任主人的堂哥陆公,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有一妻两儿两女两孙子两孙女。
新主人陆公幼时只得一寡母,历经战争,挨过了饥荒,见证了时代的更迭与沧桑。那年他饥肠辘辘,啃芭蕉根以充饥导致全身水肿,后来又因长期不进半滴油水导致半月不曾有便意而腹痛不止,直至好心人给与小半碗清油才堪堪救下了虚弱的他。在他成年后,常年腹痛不止大抵是源于此吧。
寡母的故去,他去替人放牛以度过这照顾幼弟幼妹的苦年,心里仍惦念着那双亲亡故被送去了孤儿院的旁支弟弟,最终在某年靠借来的半提篮米与蛋去把这弟弟接了回来,成为了他的三弟。这半提篮之米与养育之恩,使得他们在往后的余生里总能相互扶持着。
其妻陈氏生于水乡之家,本是家境不错的,奈何家庭变故也几经波折终是许了他。清贫的小日子一天且一天的熬着,也幸得陈氏是个巧媳妇,或蒸或煮或晾晒或酿造,让这清汤寡水图温饱的日子平添了几分滋味,也是后来孙子孙女馋嘴的源头。
陆公原本三兄弟一大家子挤在老宅,幸得原主人相赠了我,三兄弟又在毗邻之地给老三盖了与我相近的房子,老宅几间屋子全留与了老二,三兄弟算是正式分了家。生活的不易,使得陆公对我格外的珍视。
我是挖地依坡而建,所以前是良田,后靠坡,陆公不曾让我前后有过半根杂草,常常修理的干干净净的,于是屋后的半坡上也常常是孩子们的乐园:一片成熟剥落的竹衣壳,垫于屁股底下,自上而下滑得飞起,堪比二十年后听人提起的过山车般刺激。
我坐北朝南,东厢一个房,西厢一房,正中间的是堂屋,西厢边上一方天井,不知建造者何意,隔着天井在西边有三个耳房。在耳房最前面,单独建了一个灶房,里内还兼顾着一个洗澡间。
我的墙体大概40厘米厚,是将两块平整的木板夹着,置于将要打成的墙体两侧,构成“槽”,然后填土于槽内,所选的土是纯粹的黄土,然后再使人手持石夯锤依次夯打而成,明长城都是用这种方法修建的。
我最喜欢的是我的檐廊,小阿蕊也是,因为,房子的朝向极好,清早至傍晚放着正厅檐廊那总能有着温暖的阳光。阿蕊打小就喜欢坐着门墩,把小腿搭在半米高的门槛木上,门墩石是整块青石,坐在上面冰凉且舒服极了,晒着太阳,凉暖两相宜,惬意的让人直睡懒觉。
02.
阿蕊是陆公最小的孙女,是老大的女儿,排行第四。老大儿子晚于老二家的出生,排了第二。陈氏大抵因为老二媳妇李氏家里看管着水碾房,而且李氏先生下了陆家的男长孙,于是对老二家一对儿女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相对的看重了些,而黄氏家境在家庭成分这一关便不好,其父加之重男轻女的世俗传承观念里,对老大儿子投以同等看重后,到最小的孙女这便不够分了。
阿蕊之所以于我感到特别,不是她常常被人忽视,也不是她怎么被哥哥姐姐欺负,也不是被同龄孩子欺负,而是她与生俱来的那种安静与孤独同我不谋而合,我们孤独且相依着。
阿蕊还没会走路的时候,陆公的大儿二儿双双与媳妇南下打工了。因李氏家里相对好些,便把一双儿女寄养在娘家了。之后的两三年正月八九的日子里,夜里我总听到了阿小阿蕊梦里抽抽噎噎的哭喊要妈妈,连续几日。再大了些懂事了,便没了哭声。
那年小阿蕊5岁,最小的她也要入学了,黄氏特地开学前回来给添了新衣,并且带着孩子到学校给报了名。是一套新衣一条红色的小裙子,白白净净的小阿蕊穿着十分相衬,齐耳短发,乌溜乌溜的大眼睛好似两颗出水的黑葡萄,好看极了,像极了有钱人家的小小姐。
但是,后来上学的某天大哥与三姐回来的时候,三姐儿一眼就相中了这小红裙,于是便与妹妹上演了一场夺裙大戏。终是年幼占了下风,小阿蕊以脸上几道抓痕划上了句号。陈氏回到家里时,颇为公允的把裙子让小阿蕊穿几天后判给了三姐儿,当日让两姐妹跪于堂前一下午直至晚上,实名为两姐妹不应当争吵。
在后来的几日里,小阿蕊整日都穿着小红裙,不是在我屋内放柴火的西厢房的稻草垛里整日整日的数着我瓦楞下的横梁睡去,就是化身一棵红艳的小蘑菇,或在我的屋前或在屋后或在屋转角处,不是看着蚂蚁搬家就是把刚刚冒出头的小草一排一排的移着栽着。这些行为,直到上学后才画上句号。
03.
某日正直春季,陈氏自娘家返回时小心翼翼的提着护着一个包裹,轻拿轻放的,打开的时候看见了几个安然躺在碳灰土上面巴掌一样吐露着芯芽的瓜,相互依偎在一起。这是佛手瓜。
于是,在庭院的一个小角落里,依傍着两边的围墙用木桩搭起了一个瓜棚,紧挨着粪肥,几个佛手瓜错落有致的埋在了土里,春雨淅沥沥的下来的时疯狂的吐丝抽苗,迅速沿着架子搭造了一片绿茵,给即将到来绵延的夏热送来了一片阴凉。
这抽丝疯长的藤蔓,青翠欲滴,陈氏取来了菜篮,足足掐了一篮子芽尖儿,心满意足的去灶房里洗洗涮涮,配上两颗大蒜爆炒,美味至极。我常常闻着这炊烟袅袅的气息,陶醉不已。
跟在佛手瓜后面,陈氏把葫芦也引进了家里,栽种在伙房边一角,在夏日里迅速的攀沿至整个屋顶,给我伙房的臂膀处搭上碧绿的丝巾似得,给整个夏日不尽的清凉。
我的庭院部分除去种植佛手瓜的一个小角落,剩余部分全部铺上了略微粗糙的水泥,整个平面在未来的每一天都担负着晾晒各种粮食各种作物枝干以及各种柴火的作用。人们称之为晒坪,稻谷、花生、玉米、红薯、萝卜等等是晒坪上的常客。
偶尔的,在小阿蕊六七岁之后开始到野地里以及山上拔的各种药草晾晒,而后攒够上十斤的时候与小伙伴一起步行二三十公里到镇上去售卖,换得几块钱在镇上逛了好几圈后恋恋不舍的买了一根五毛钱的雪糕奢侈了一把,捂紧了口袋里的钱,一路悻悻惜惜的舔着一路走回家去。
04.
我庭院外便是串联整个村落大大小小人家的羊场小道,道路边就是水田。一年栽种着春秋两季水稻,冬季的时候则种上了各种蔬菜:白萝卜、白菜苔、包菜、生菜、芹菜、头菜等等。这一亩的水田里着实温饱了一大家子。最开始的时候,两季水稻也不过亩产五六百斤,所以陆公只能秉着多耕多收的道理在其他的地方也栽种了好几亩水稻,而山上同样也竭尽可能的开荒种地,一年到头不曾闲暇过下来。
不过在秋收之后,这一亩稻田收割完最后一栽之后,山里的作物也收获完毕了,偷得三五日闲。陆公便在这方齐整整只余稻根,且撒满金灿灿的阳光田上,就着冬日里阳光的暖和,摆上几个方凳,砍来几根竹子,开始了编织各种所需的簸箕、篮子、箩筐,家里使用盈余之外,挑一下上等的带到集市上去卖,总能换些许钱贴补家用。每次去市集之时,小阿蕊都在村口翘首以盼,从早盼到中午等待阿爷归来。次次没有让小阿蕊失望,陆公总能带一些小零嘴回来。
时常的陆公也在这削竹香签,即使使用的是笨重砍柴刀,也能灵活自如,上下翻飞的手法速度快极了,无数根竹子,篾竹片然后分解成数以千万根的竹香签,齐齐整整的晒在了这方铺在稻田上的网兜里。时常跟着在的,也总有小阿蕊一份,学着拿着笨重的柴刀上下跟着阿爷比划着,时不时的缠着阿爷给讲各种各种故事与见识趣闻。
这样的日子宁静且祥和,一如这不变的村落,我陶醉在其中。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岁月催人老,也催人长大,而长大也意味着分离。我向来只知道老大与老二年末之时总能准时的归来一家团圆,也知道孩子们日日去上学之后同样的在傍晚时分如倦鸟归巢回到我的怀抱,汲取温暖。可是随着孩子年岁的增长,分离也开始变长,从每日晨分暮归到五日一别一聚,直到后来的一月一回,再后来一年一次,甚至我从未想过的不知归期。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从小阿蕊越发的长高了开始,上了初中,然后高中,然后大学。上初中开始,陆公已年迈,没有孩子们的帮衬已经无法耕种那么多田地,随着归家时间越少,田地便开始渐渐丢荒,少许肥沃的还勉强耕种些玉米花生,水稻则只余屋前这一亩方田。也许是后来的耕种方式及水稻品种更优良了,这一方田地俨然足够一大家子的米粥吃食了。
05.
我渐渐的学会了等待,等待着归来,从小女孩等成了女孩,而我檐廊下门墩石上坐着的陆公也渐渐的银发斑斑腰身佝偻,每每的望着外面的路上出神。陈氏常年操劳,在早年便因病故去。
不知何时起,我的屋檐开始结满了蛛网,也许是岁月悄悄爬满我的整个苍老的生命,新生的在俨俨升起,一栋栋的红砖房子取代了几乎所有的泥砖房。外出打工十几年的两兄弟,也在一方地上盖出了自己多年辛苦血汗换来的荣誉勋章。也许是对我更多的顾念,他们都没有选择拆掉我,在我的地基盖上新潮流行的红砖房子。
那个时候,他们都各自住进了新房子里,除了祭祀之外,只是偶尔放置柴火之外,我只充当了堆放杂物的功能。自此,我也只有常年不多时的盼着那双洁白的手,推开我的大门,帮助我透透气,喘息喘息,让阳光祛除我深处的尘埃。岁月斑驳了我的目光,我常常开始分不清打我门前路过的曾是我珍视过的那一些个人。我依稀只记得那个红衣小女孩乃至她长大的模样,以及精神矍铄的陆公。
两年前,在女孩的一路奔回家撕心裂肺痛哭声中,我知道陆公依然撒手而去了,这操劳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却在人生最甜的时候没享几年福便执意的去了。我知道女孩去了远方,嫁了远方,生离死别的痛最是蚀骨,我日日夜夜饱受着。
可是啊,陆公走后,我也应该尘土归去了,那蓝白的门牌号昭示着我存在的曾经一切过往,在我大门贴上危房.拆字之时,我仍沉浸在过往里。
远方的姑娘啊,我们还不曾有过告别。我不想你再经历那样与陆公的不告而永别的痛。
而我早已百岁高龄了,我已鲜少清醒,只是沉睡着,当村落炮竹声声起时,我总能恍惚睁眼,只问离人归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