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

一路上驴嘶马叫,短尾羊群肆无忌惮地穿过马路去对面寻找多汁的甘草。放眼望去,收割了的稻田与天上的云交汇,逐渐揉为一体。坐在车上的我,看着窗外的牛马驴羊和稻黄色的土地,稻黄色的土地上有骑上摩托车赶着牛群的放牛郎、也有抽着驴鞭赶路的骑驴户、还有躺在干草堆上休息的牧羊人。


路上少有人家,唯一经过的是一个蓝色的村庄,像是天上掉落在人间的色块。蓝色的墙壁上写着“富强、民主、自由……”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以及“各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的等等标语。大片大片的草原还没有被春天唤醒,看着外面,我不禁幻想着盛夏,盛夏草原的辽阔与自由惬意。


周天,跨过了千百公里远赴而来的中心校,我终于一睹真容。这是一所农村里的学校,一条土路直通校门,两侧能看见圈养的牛羊。黄蓝色相间的是刚竣工的新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剩下的都是被风雪褪去粉妆的旧楼,学校拐角处围墙旁堆起高高的马粪、这是一所学校里仅有两百多位学生,却有着七十余位老师的学校、这是一所学前班与小学连读的学校、这是一所周日上课周四放假的学校、这也是一所仅有一位汉人只能听懂汉话的学校。


“陈老师,我是中心校的校长,我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你是从成都过来的对吗?……”我从电话这头听见电话那头他那慈祥的声音,就知道他一定是个温柔的老师。


在门口的值班室里,我第一次从窗户里面看见了窗户外面的校长——有点发福、不高、身穿西裤和深棕色的皮袄、脸上挂着微笑。


“陈老师,宿舍好几个月没住人了,你把窗户打开透透风。”刚把我带到宿舍离开了一会儿的校长,就打电话来提醒着。校长真是一个细心的老师。


学生放假,周末食堂没人做饭,校长让财务拨了五百块钱让我解决一学期的蔬菜问题。肉、柴米油盐等等都是由学校食堂供给的。食堂大叔生怕我不够吃,给我拿了一大包瘦猪肉和一大包鸡腿肉,还有一袋子的鸡蛋。校长真是一个周全的老师。


第一天上课的早晨就下了一场大雪。我看着外面的雪从西南飘向东北,落在了这红砖,灰砖铺成的道路上、落在了飘扬的红领巾雕塑上、落在了雕塑下红色瓷砖金色篆体“腾飞”上、落在了停靠在篮球场对面空地上的八辆校车上、落在了孩子们散发出蒸腾热气的手心上……


第一次上课的我提前五分钟就进班了。因为学前班的特殊性,孩子们一刻也离不开老师,上节课的老师在课堂记录本上签完字,向学生们介绍了我之后就退出了这个喧闹的舞台。他们坐成两排,一共十二个孩子,大的八岁,小的六岁,还算融洽。


我给他们讲着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讲到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时候,他们说着父母一辈辈传下来的谎话:“老师,我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老师,我是充话费送的。”“老师,我是爸爸生出来的。”七嘴八舌。


讲到哪吒三头六臂,莲花莲藕转世再生。“老师,我能看看他长啥样吗?”“老师,我也想看。”“老师,他挡住我不让我看。”“老师,老师……”一个个小脑袋滑溜溜的像是小蚯蚓一般都想凑上来一探究竟。


大闹天宫终是没能讲到高潮便结束了。讲故事的我陷入了沼泽,吧唧嘴的声音、手护不住咧起的嘴,起哄大笑的声音、小女孩们积极的管理课堂却越管越乱的声音……种种声音在我脑子里爆炸。抑制不住的吵闹下,我吼他们,凶他们,试图把课堂拉回静音模式。


“老师,你凶起来都这么温柔。”我所有的嗓音都付诸东流,我笑了。


外面的雪早就停了,下午的太阳把地上的雪不一会就烤化了,雪水化成甘露顺着地表的缝隙流进植物的根系里。雪与地的相遇就像是给这春天的土地带来的一场短暂邂逅。


在大班上课不同于小班,我是说,八岁的孩子与五六岁的孩子不同。他们已经懂得如何讨取老师们的高兴。


当我推开大班的门,“陈老师,我想死你了。”“陈老师,你可算来了。”……一个一个像是烟花般热烈簇拥上来,一个一个像是拨开乌云后见到太阳的向日葵一般抬头仰望着我。当我拉开大班的门,“陈老师,你啥时候再来上课啊。”“陈老师,再见。”“陈老师,我会想你的。”……


当我嗓子发炎上火,时不时捏捏嗓子,咳嗽着给他们上课时,“老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一个小男孩学着我的样子也捏捏嗓子。“老师嗓子不舒服。”我解释着。“你们不要再说话了,老师生病了。”“都安静,老师嗓子不舒服。”小女孩们扯着嗓子又开始替我管理课堂了。


大班是夏日的蝉,他们止不住地想唱响整个季节。


这只是我第二次给大班上课。其中女孩居多,不仅大班如此,中班小班都是一样。


天上云层很重,早上是没课的,我拿起莫言的《生死疲劳》静下来看,丝毫没有注意到外面已经铺起了厚厚的雪被子。当我放下书,看向窗外时,我能听见风吹动雪花飘向老师们衣襟的声音、我能听见男老师们挥动竹条扫帚,铁楸铲到水泥地上厚实尖锐的声音、我能听见下课铃响起,孩子们兴奋的冲出教学楼呐喊的声音、我能听见雪球划破空气砸在身上,地上破碎的声音、我能听见孩子们脚下草地生长的声音。


在这看似冬天的日子里,我听见了春天的声音。外面的雪下得比前一天更加热烈。今天的雪更像是昨天邂逅之后的一场正式约会,来得更加热情、持久、缠绵。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教育者,至少目前来看,我还欠缺许多。给小班上课已经是奢望,我们彼此沟通不顺,我们难以交流;我不耐烦的管着他们,他们不耐烦的被我管着。我害怕他们,害怕他们在玩积木时互相争抢、害怕他们排队上厕所时在楼道像大喊大叫,乱跑乱跳、害怕他们在教室玩游戏时打翻后面的花盆,尽管我如此害怕,但这些都一一如实发生了。


花盆里的泥土夹杂着落叶,生长的植物和最小的孩子一样高,它从一个凳子的高度落下,却像是将我狠狠地按在河水中,溅起绿色的水花,让我无法呼吸。这花盆如果再高一点、这花盆如果不是塑料的、这花盆如果正好砸在小朋友的脚上,那我将面临着什么?我不敢去想。


有一个孩子喜欢喊我哥哥。一进到他们班,第一个冲向我,喊着“哥哥,你来了”的一定是他;走时,第一个说着“哥哥,再见。”的也是他。当我不理他,不给他玩具时,他把小手一趴、小脑袋一歪、小嘴巴一撅嘟囔着:“哥哥,我不理你了。”后来他们班主任教训了他一次,不准让他再喊我哥哥之后,就再也没听见那一声声的哥哥了。


小班是跳脱的山羊,在悬崖峭壁上肆意攀岩。


讲了大班的喧闹和小班的跳脱,接下来就该讲中班了,是他们给我带来了信心和脸面。如果单论喜欢程度,从篇幅上就不难看出,大班是我的最爱,其次是中班,最后是小班。


中班的孩子没有小班的过分调皮,也没有大班的过分争吵,他们更听话,更安静。一进班的我就立刻在课堂记录本上签好字,由于在大班上课时有一次忘记签字让班主任代签了,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决定长长记性,或者说是提前预测本节课将毫无安全状况的发生,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没有注意到的是,后一步进了中班教室的还有校长。距离上课仅剩三分钟,在这短短三分钟里,我重复着:“小朋友们,坐好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老师看看谁是不听话的孩子。”“小手手放好,小嘴巴闭上。”值得表扬的是,课堂从“老师,蜘蛛侠是不是这样发射蛛丝的?”一个孩子比划着手问着:“老师,我能看看你的手表吗?我姐姐也有一个。”变成了“老师,我是听话的好孩子。”一个个孩子就像是一面面镜子,彼此对照,相互模仿。


由于学前班没有固定课程,教什么,怎么教都是老师自己决断,更多的是需要注意他们的安全问题。一直给他们讲诗歌的我,这节课也不例外。“小嘴巴跟着老师读,小手手跟着老师做。”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皆不见。”


我双手比划着数字一遍遍地带着他们读。


以往讲课不容易,维持纪律是主流。十分钟之后他们就开始想玩玩具了,封印了十分钟的小猴子属性开始解封;课堂纪律难以维持下,只有玩具能抑制他们躁动的天性。但是,今天我带着他们学了半小时,或许是他们知道校长在后面坐着的原因,也或许是我知道校长在后面坐着的原因。最后十分钟,我把一桶一桶的玩具倒在桌子上,奖励他们也奖励我自己。


中班是太阳的孩子,温暖且舒适。


这个我飞跃千百公里来的学校,我很满足也很知足。平凡的世界里需要点点滴滴的温暖,这不止于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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