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春荒之季,时年12岁的父亲从山东高密老家,一路讨饭闯荡到辽宁大连。在当时的“中东铁路公司造船工场”(现大连船舶重工集团有限公司)当徒工。听父亲讲,“日本统治下的中国人不如狗,吃豆饼、橡子面,干重活,吃大米是经济犯,要蹲大狱。”他那时跟日本师傅学焊接,每天要早早为师傅准备好工具和用品,瘦小身体连挪动电石罐子都十分吃力。稍有怠慢,轻则训斥,重则挨打受饿。1945年8月22日,大连“光复”。在欢庆解放的日子里,父亲却积劳成疾,先后患上传染性痢疾和肺结核病。他独自一人,在患难工友和乡亲的帮助下,万幸捡回了一条命,从此身体一直虚弱。打我记事时起,父亲总在吃药,家里总有一股药味。
父亲是受过旧中国苦难,尝过“亡国奴”滋味的人,他对新中国无比热爱。刚解放那几年,他工作积极,热情奔放,还是工会里的“小头头”。据他回忆,有一年苏联足球队来中国踢球,打遍不少城市,没有一家中国球队能破苏联队球门。最后一场在大连比赛,当时大连足球队是以造船厂队员为主。父亲是那场比赛“啦啦队”队长,在傲慢的苏联队员面前,大连队毫不畏缩,临终场时,一名队员底线大脚传中,门前队员快速跟进,一个“鱼跃”冲顶头球破门。苏联队全剃中国队“光头”的预言因此而破产。那一宿,父亲领着一群“球迷”通宵达旦庆贺一番。
然而,在我的印象里,父亲虽然性格直爽,做人实在,但总觉得他沉默多于言笑,孤独而不太合群。我上初中开始,常遇到填“表格”的事,其中有父母“政治面貌”一栏。我父母都是“群众”,每填到这里,我总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父亲:“你技术好,干活也认真,怎么不申请入党呢?”父亲凝视了我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后来,母亲曾对我说:“你爸在大连船厂时挺积极的,当过预备党员,但不知后来什么原因被取消了。1953年厂里调他去本钢技校当实习老师,他二话没说,扔下咱娘俩就跑到本溪这山沟沟里来了。”啊!我隐隐感到父亲有一个心结。直到我20岁从农村抽调回城,才从公社外调政审的人那里知道:父亲的档案里,除了不少“技术能手”、“先进教职员工”的表彰记录外,还有一份在大连造船厂时的处分决定。原因是父亲破坏中苏友好,在工人中散布“苏联老大哥不够意思,把咱厂的机器拆卸运回他们国”的言论,决定记大过,免去工会职务,撤销预备党员资格。我回城后问父亲:“这么多年的委屈,为什么不去找一找呢?”父亲想了想,喃喃地说道:“我那时年轻气盛,不知道祸从口出,虽然说的是大实话,但被小人上报了。现在我混得比他们强,已经八级工啦!只要教好学生,干好工作,对得起良心和每月一百多元工资就行了……”父亲就是这么一个苦楚放在心里,说话不会拐弯抹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