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睡出了铁锈,她也丝毫未有挪动的企图。破了冰的初春阳光,一盆泼在枕头上,蒸腾久违的热气,她蜷了脖颈收起膝盖,安然溺于被褥的母胎。时间已然慢到秒针像爆竹,哔哔啵啵炸得气流攒动,催阳台那株蘼芜早些结出素白。无花时的香草气,味辛,馥郁得出格,实在不匹配性温的质地。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她忽然睁了眼,想起身去看看,尚在冷锋过境的肃杀里,蘼芜还能否罗生。
一整条脊椎自下往上,“咔”出一串骨骼撞击金属的脆声,她坐床边晃了晃神,脚丫只摸索出一只拖鞋,趿着。地上扔着的那个旅行包坦着大腹在晒暖,一副舟车劳顿后的自洽模样。抽出包里那张探出半个脑袋的机票,日期是两天前,原来才过去两天。时间的贵尺真是放肆抽缩,一点都没有标杆衡准的自觉。
两天前是她弟弟的葬礼。说起来她们还称不上不相识,三岁的孩子知道些什么,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安葬的照片她也甚是陌生,小孩子长得快,见过两三面,次次长得不同,出落的眉眼倒可以隐约出那个女人的影子了。
堂内嘈杂,周身素黑,同众人一道戚戚然落泪抽噎,有那样哀嚎恸人的嘶喊,助益她泯然于众的催泪。半晌已然累得吐气比呼吸深,可她立得很稳,与堂内氛围保持着同气连枝的一致性,自我哀伤与彼此安慰,还有招呼三伯五叔的客套,俨然家族大小姐在此时应有的自持与鼎力。
如同演员的自我修养,在回家的飞机上,是匆匆揣摩过自我角色该如何塑立的。作为同父异母、经年在外的姐姐,若是悲伤难抑,哭天抢地,就活像用力过火的赖头和尚,愚耍满堂宾主,大笑痴心父母古来多;可若真的冷面冰霜,又像被摘了桂冠的弄臣,撤掉盾牌后,立刻乱箭穿心。这趟回家的黄昏时分的航班是她最喜欢的,升至平流层后,能看到一轮完美的夕阳,扑在灰蒙的玻璃上,调匀了金色与胭脂的紫粉,吻下这个正追逐她石榴裙的臣,普渡一层柔软的女唇。这样的黄昏是临刑之人的那碗酒,整装破碎至寒渊的行囊,熨帖穷极一生而无果的一切眼泪,暖出一口猝火的煞气,抹往日种种之死,追熹日丛丛新生。
归家之人,该当如此温暖才对的,她终于在这次回家的飞机上这样总结。
儵而想起这样的基调,她抬眼去关照了陷在沙发深处的两位老人。白发已然稀疏得经不起这样自相撕扯,像要根根拔起,编成一页罪己的血书,以残烛余生日日锥心苦读。孩子是在他们手上去了的。老人带着孩子回乡下,大而敞亮的平房留着南方村土的样子,干净湿润,周遭大门都敞着,通一通这屋内久无人居的霉气。老两口一个忙着在灶间生火做饭,好尝尝城市吃不到的新鲜野菜,一个在里屋忙着整理铺子,午饭过后带着孙子睡个踏踏实实的回乡觉。一个趔趄的男童,也许被飞虫走蚁、被樵夫哨声、被鱼虾河蟹勾去了心与眼,兀自去天地里瞧瞧,踩着石子,绕过碎砖,揪着枝桠,蹲在流经家门的河边,瞧瞧自己的脸庞生得如何漂亮。待老人惊醒去寻时,孩子已溺毙河中。
自此,这个家中再也没有心无愧念、坦荡自持的人了,她忽然要冷得发笑。生活的河从未止息湍急,谁逃得过裹挟浮沉,谁会在岸边安然未湿,即便无法共负一轭去菩提树下赎身,也不该在死水里撕咬出一片血色。家的底色,应该不是这样的。父亲当年掀翻同舟另起新船时,可想过最终的结局如万箭齐发,无一幸存么?
她极少见过父亲居家的样子,流连于十里洋场,做着永远忙不完的生意。房内的夜晚寂静如鬼孽,空气沉默得被明灯抽打出裂纹,爬出皲形的图纹,拓印封住了大半的童年。她总去和母亲同睡,蜷在被窝里被母亲搂住,温热的安心里总混入遗留在头发上湿嗒嗒的水泽。起先她总以为南方城市的潮湿于夜晚尤甚,空气的湿软已承受不了这样丰沛的水汽,总要附着在人身上得以喘息。有时实在被母体的藤蔓缠得太紧,半醒时,旁逸斜出地挣出脚丫和胳膊,在自由的空间里摆弄熟睡的姿态。
也是这么一次挣脱的时候,胳膊带着手尖寻一处安洽,路过了一双眼睛。指尖的神经忽然炸开了脑颅,千万根神思被铮得从梦中跳起来,乱糟糟闹出没有指挥的弦乐,额心裂开了天眼一般警醒于黑夜。她没有睁眼,呼出熟睡时该有的憨甜气,沾满盐泽的手如常滑到一旁,续接出沉沉的安静,任由盐渍于掌心结晶,长出锋利的刀型让之不敢擅动。对面的呼吸忽然屏住片刻,头枕着的那只手臂硬起了筋络,没有月色的明暗叠影,她也知道黑暗里母亲弯起身的注视。黑夜于这一瞬,干净利索地剥落了童年的华裳,赤身而立于藏色的渊前,雾气扑面,懂得了一个女人的隐忍与悲悯,如同白浪拍案而下掀起的归舟,天穹与地心都不愿接手,唯今世的风聊以同行。那个夜晚是安静的,屋外月色无声。
很快,她就在父亲公司楼下见到了一个女人,是她了,说话声音与打给母亲的电话里一样,尖细如她此刻脚下的昂贵高跟鞋。父亲像个可笑的衣架被搂挂着,手脚慌乱,仿佛在撕扯一块橡皮糖,抽拉又黏住。站在远处的转角,她甚至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观赏从未见过的父亲,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会说很多话,有眉毛的跳动和嘴角的伸缩,而不是永远音调未改的“吃饭了吗”,再无下文。空气中淌动起琉璃花灯的魅色,从鹅灰色的大理石地板里滋生,熏出舞台中心的流烟,供他们上演一场酣畅淋漓的爱恨情仇。在那个橘红色大衣女人的抽噎洒泪面前,父亲的眼睛透着司空见惯的狡黠和千篇一律的哄劝,这也是她多年后才意识到的。
她终于被注意到了,是另一个隐在不远处的女人,上前唤醒了这个还沉浸在表演里的男人,带走了橘红大衣,成为橘红大衣的新衣架。在父亲终于走过来的那刻,她甚至陡然感激那个充当闹铃的女人,像是这个充斥骗局的空间里唯一一个活着的清醒者。还是懂事地迎上去,用无邪的眼神给审视的揣测以正面的答案,大人的世界都是谈交易的,她的惯性讨好若换来父亲的愧念,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直至于父亲二次大喜时,她才发现清醒者身披婚礼华服,成为骗局里最大的庄,黄雀在后原来是这样的道理。她开始清醒地痛恨自己的可笑,曾于经年乱麻的灰线里向嗜血之徒布施感激。雨水已漏了满屋,白蚁早啃噬了床脚,只有酣睡的孩童才不知,比之山河涌动、乾坤倒置,成人的崩塌与凌乱,常始于茅屋的一隅。
她与母亲仍住在原来的房内,除了少了浓郁的烟草味,与往常无异。母亲开始变得很忙,总说要多给她存些嫁妆。忍受过这样颠簸的婚姻,却更加热忱地期许着女儿的终身,她不愿说破这样的矛盾,能让一个经历鞭刑的女人去挣天地是好的,合上衣衫走进日光里,与常人无异。母亲要出差几日,留她一人在家多有担忧,课业又重,托付了前夫照看女儿日常起居。父亲应得爽快,特意给她打电话让晚上搬他那里住,带好随身衣物即可,女主人在新家给她留好了床褥与洗漱,他晚上有应酬得晚回去。
雨泼得很大,撞在伞面上如击鼓,震慑四方,壮士送行。她把书包含在胸前,压低身段,倾伞前行。流淌的华灯初上,被绞进一绺绺水柱,摔进地槽水坑里,蒸起热燥的雾气,面目模糊。蟾蜍躲去香樟树的脚跟后,与破土的蚯蚓私语,讨论前面正爬向行人道的三两的蜗牛,谁会先在光怪陆离的人世间冲锋陷阵,然后英勇就义。蒸热的暑气挟着瀑流的雨水,糊住口鼻喘不出气,把血液闷贴在筋络上,粘稠住一切躯干的动作。
她无意在途中招惹情绪,路过面包店时,收伞推门,在冷气扑面的一瞬,深深倒进去一口新鲜的氧离子,裹着刚出炉奶油的甜腻冲进体内,把五脏六腑都安置平整。母亲自小教她各种礼数,第一次作客叨扰,总不好空手的,多挑些可口的糕点,可供大家夜晚甜点也可作明日早餐。
进到电梯间,才终于放下已经沉得如铅的伞,还有那袋小心翼翼的糕点。拉扯一下贴在身上可以拧出水的校服,显出些体面,不至于像乞讨。门铃按了三声,里面回荡了一阵脆响,没有动静。她掏出手机上的地址,对着标识确认了一下,再次按了铃,无响动。给父亲打去电话,试探是否家中无人,酒桌上的男人们嚷得大声喊他喝酒别养鱼,他应和着嗯嗯啊啊,跟她说可能找错了地方,刚打过电话家里有人,就匆匆挂掉了。焦虑逐渐爬上来起来,地址是没错的,喝了酒的男人是指不上的,按了门铃许久,再等等吧,也许出门倒垃圾很快就回来了。
楼道的声控灯熄了又开,开了又熄,肠胃已然饿得同这湿了的衣服一起,皱成一团。忽然,屋内震出短暂的手机响,和女人接起电话的轻声。她从地上站起来,直勾勾看着那道门,腹地酿着积蓄的烈酒,啸上颅顶,一拳捶了上去,接着又是一脚剁去。是门铃不够响的缘故吧,那么拳脚足够。肉搏金属是疼的,肠胃绞起来,湿辘又被楼道冷气泡透的校服挂在身上像一套内外上锁的刑具,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砸在地上一如击鼓。这道门本是一道罪,该生吞了房内的寡义廉耻,竟是如此反噬苦主,做出嘲弄的姿态。她简直像被这黑攸的门下了蛊,发了疯地拍打嘶喊,倒在门角的灰尘里撞击声响,要碎掉这照应她可悲青春的镜子,挽救最后一息腐烂的自尊。
邻居陆续被这惊闹的屋外事引出来,围着看起来是个乖孩子的疯姑娘,把她从地上起来劝说,好事者叫来物业与保安,前来问询。“我是这家房主的孩子…我晚上要住这里”她哭到眼睛睁不开,无对象地对着黑压的人群一遍遍自语。“我们没听说这家有孩子,物业这里也是没登记的…”“之前没见过这孩子,搞错了吧…”“给房主登记的号码打电话了,没人接”。
众目睽睽下,最后一摊女儿的尊相在父亲门口被挫骨扬灰,成为地上的粉渣,黥面上枷,流放至苦寒的青春绝塞。体谅别人是最自苦的事,因为无人来替她收拾穷极心绪后的支离破碎。她忽然想放过自己,在这个从未体会过如何恣意盛放的花容年岁,降落到同龄的维度,以狠狠的怨恨纾解隐忍的郁结。
愤懑终于在溽暑里发酵出遮天蔽日的蘑菇云,千万倍溢出心脏在血液里逆流如烟,自手尖被母亲的眼泪浸泡后,经年自昧的眼睛与唇舌,被这股冲天的瘴气熏得终于流泪喊叫,如同生理性本能自救。直到她再次裹紧湿濡的衣服缩在车坐后排,麻烦出租车师傅将冷气调小,横穿整座城奔回母亲房子时,才于这场近乎肉搏中,看清了女儿之身被玉体横陈的结局。内心的刺埋根多年,在这个夜晚终被最后一滴毒汁泡透,穿针引线成一件血色华服,盖上裸身。
那辆出租车的冷气钻骨,直到如今依然会引起浑身的痉挛,以至于她后来选择了一个风声尖利的北方城市,干到身上裂皮过敏,也难回应家乡湿土润汽的召唤。当那个女人扭曲在灵堂门旁的地上,破碎得不成人形时,她浑身冷肃到冰封,仿佛多年前那个出租车后座的女儿身,被拎到了现世,滚在眼前的地上成为人彘。自尊与爱,是一个少女的孩子,容不得他人践踏,也承受不了毁尸灭迹。她做不到以报应来嘲笑灵堂,而是深深地悲哀于这样的苦痛,如此重复。
父亲没有去拉地上那具濒临疯狂的女体,任其放肆体内的苦痛于人前,对这样爱重虚假颜面的父亲来说,是施舍了极大的爱。他在一旁大口抽着烟,间歇性给前来帮忙料理事情的弟弟一些是或否的决定。她瞧着父亲的右腿抖得快没了主意,忍不住挪过去,“爸……”一瞬又不知说什么,以女儿的身份。父亲晃了身,扭头像惊醒,拍了拍她的肩膀,“回来了……”。相顾无言。
她哑然于这样彼此透彻的微妙氛围,说不出别的话,胜于千万违意的对白。上次父女二人为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专门聚在一起,是他出生,如今的照面宛如讽刺。三年前她正在国外忙于毕业,学生时代的钟声即将收回尾音,徒留学子在凌晨图书馆里疯狂又怅然。父亲打电话来,恭喜她即将有一个弟弟了,隐约觉得不妙,听出话里有话,转而即得知父亲要将这个弟弟落户至她的房子名下。放在唇边喝水的杯子,在这个停顿的信息后,砸向了面前的墙。
这是她母亲在离婚后为她攒出来的房子,砖瓦里的灰都是一个曾温婉动人的女人用白发换落的,是母亲为她安心而安心的命。如同一个缩在家中墙角的小孩,被钟点工用扫把指着鼻子,麻烦起开身,她挡到地上的那粒纸屑。匆匆订了次日机票,回国,联络信任的叔伯,寻找可靠的律师,整理产权证等必需文件后,她通知了父亲,“我回来了”。
于客厅摆了民间对簿公堂的阵仗,当事人、涉及者、见证者、客观者连带律师文书,一应俱全。她如同上学时每一次学术竞赛和实习面试,换上套装,挽起长发,迎接被怔神钉在地上的父亲。送走所有人后,父亲把烟掐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至于把家事搞出这样大的架子?”她抱着水杯没有说话,良久抬头,“爸,门口是给你们买的礼物,走的时候记得拿。”她把眼下肌肉绷到最紧,拽住那颗往外探头的眼泪,像被麻袋套住丢去沉湖的人,一个在实际困境里的囚徒。
孩子平安健康地出生了,白皙的胖小子,全家老少合不拢嘴,俨然顾不上之前那出家庭会议,把她拖进家庭微信群里,一起普天同庆。姑姑在群里说,奶奶想给孙子好好办场满月酒,她既在国外到不了场,就挑个景色迷人的地方,拍一段祝福视频发回来,也好给宾客瞧瞧国外的好风光。她发了一个恭贺红包,附言“好的”。
蘼芜花期还有半年才到,喜水泽湿润,在这样龟裂的北方格外娇气难存活。她把脑袋醒一醒,碎了两折手中的废机票,起身去浇水擦叶。绿得暗了些,气味幽密紧实,格外招魂醒神。手机里那段三年前的祝福视频很早就删除了,是云霞绚烂的黄昏,她于图书馆旁的教堂门前拍的,风有些大,噎住了好些字听起来像断续喘气。砖墙泛着古黄色,砖沿的深槽爬满流年舔舐的藓,在橘红色的夕阳沾染里闪着明晃晃的微笑。她发回后,室友正巧从图书馆出来,叫她一同回家。“你刚在跟谁视频吗?今天落霞可真好,咱们去教堂后面转一圈再回家吧,那片树林映着夕阳肯定很好看,可惜了是片老兵的墓园,不太吉利。不过你是不信鬼的吧?”。
告别回忆是跟丧礼哀乐一样纠缠不清的事,把另一具共附此身的魂魄丢出来,与那个孩童一起下葬,尽数退还给从没跟她商量过的天父。蘼芜脚下有“悲莫悲兮生别离”之苦,她不忍苛责,也不忍祈求。
日已上三竿,男友说中午忙完工作后过来,一起进午餐,得去厨房把冷冻室的鱼肉拿出来化开,拌上料汁,再切撮葱姜蒜放好,等他来下锅,像一个有家的、普通的烟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