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我看不到任何人。
所有物品要么放置在某个地方,要么就在空中飞,我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才明白的这一切,那些在空中飞的物品,是有人在使用。我能看见这个空荡荡的世界,有楼房,有店铺,甚至有路标,唯一移动的只有被人使用着的物品,比如在空中一点一点减少的蛋糕,应该是正在被人一口一口的吃掉,从每次消失的大小,可以猜测这个人的胖瘦,或者饥饿程度。或者一根正在燃烧的烟,烟嘴那头若是有红色唇印,那也许是个女人在吸烟。我从不知道人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我只听得见人说话,他们告诉我的我是人,从两种不一样的声音里,我逐渐听出来男人和女人还有小孩,也知道了我是女人。
后来我才一点一点的发现,那些人,他们看得见我,只有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叫我疯子,我不知道什么叫疯子,大概是与他们不同的人,就叫做疯子。 所以我一直想找像我一样的疯子,或许我能看见他,或许我看不见他,但他也看不见任何人。但是这个任务太难了,我试过在空中呐喊,有谁看不见我?通常没有人回答我,我不知道是因为身边没有人还是他们不想回答我。偶尔会传来一些孩子的讥笑声,我就会寻着声音去问这些笑的人,你们看得见我吗?然后我会发现在空中的棒棒糖迅速的飘走了,我想大概是一个拿着棒棒糖的孩子被我吓着了,于是跑远了。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在流浪。唯一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是个瞎子,我叫他瞎子六。我们都住在立交桥下的一个帐篷里,他也曾以为我是瞎子。
那天我实在是太饿了,看见路边有张桌子上摆着奶油蛋糕,有草莓,芒果,樱桃镶嵌在上面,白色的奶油配着红黄色的水果让人垂涎欲滴。那块蛋糕一直没动,我想周围是没人的。于是快步走上前,拿起蛋糕,狠狠的咬上一口。还没来得及尝到蛋糕的味道。背上“啪”的一声,随即传来一阵刺痛。一回头,没有任何东西,我知道这种刺痛,是巴掌带来的。通常会发作在脸上,有时候会在脑袋上,背上也会有,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推我的肩膀,我瞬间坐在了地上。有个粗犷的男声大声呵斥:“哪来的叫花子抢我的蛋糕!快点滚!” 我马上站起来,远离那个蛋糕。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最开始我还会去反击,但是我看不见人,只能一阵乱舞,在四方的讥笑中,我被打得更惨。所以之后,遇到这种事,我立刻撒腿就跑。 那天我跑了一小段路,躲在一个立交桥下,刚好看见那里有个破旧的帐篷。占了大概五六平米的地,四个木桩撑着一块很大的用编织袋拼接的大布。背朝着立交桥的大柱子敞开着,里面左右有两个床铺,中间放了很多杂物,准确地说是垃圾。我站了一会,没人和我说话,保险起见我又问了句,“这有人吗?”
“你也是瞎子吗?”从左边的床铺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 我经常被人这么问,但我不敢如实回答。我说我只是看不见人,他们就会骂我疯子,然后远离我。于是我一般回答说“是”。
“这是三环城南立交,面向我向前走第二根柱子左边是斑马线,过了街向右顺着盲道走一百步一般会有交警,可以找他联系你家人。”
“我没有家人,你这有两个床铺,我能住一个吗?”
“你他妈不是瞎子吗?想干什么?我儿子马上回来了!小心打死你!”
看见他说儿子马上回来,我想这另一个床铺应该是给他儿子的。看他对我防范心如此之强,我连忙解释:“对不起大哥,我只是从这路过,没有敌意。说来你不信,我不是瞎子,但是我看不见你,我看得见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唯独看不见人。”
这个盲人竟然没有说我是疯子,也没有阴阳怪气地怼我。倒是平静地说道:“看不见人?那不就相当于是瞎子吗?”
我相当于是瞎子吗?我不知道。
这看不见人的毛病一直跟随着我,相比于真正的盲人,我倒是方便更多,不过我无法工作,也无法进入这个人类主导的社会,以至于我只能流浪。孤独,是我最大的烦恼。我的世界没有人,因此也没有朋友,记忆里也从来没有家人。我会说话,是商店里的电视里学来的,慢慢的,我自己学会了认字,偏偏我又喜欢看书,所以一点一点的倒是积累了一些语言基础。 之前我在别人面前假装看得见他,但是别人会说我的眼神很涣散,仿佛不知道他在哪里,说话总是对着空气。我甚至去过医院,到眼科检查过。最后他们把我送到了精神科。医生告诉我,我能看见的,但是我是心里不想去看见,所以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或者神经科医生。结果心理医生每次也就与我聊聊天,开始是免费,我才去的。后来开始按小时收费,我再也没去过。神经科的医生似乎把我遗忘了,因为他觉得我没有什么病在发作,大脑也是正常的。除了与人聊天很涣散,时不时会不小心撞到路过的人。所以后来我索性离开了,继续了我的流浪生活。
“你也是流浪的?”帐篷里的沙哑的男声又冒了出来。
“是啊,我不就相当于是瞎子吗。从小就在这周围晃荡。”
“那你不嫌弃脏就进来坐,反正我这里也没啥你能偷走的。我也是流浪汉,料你一个女妇也拿我没法子。”
“那你儿子?”
“别管他,那个畜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儿子几年前就走了,从来没有回来过。但他总是对别人说他儿子马上回来,因为他怕别人欺负他。 我钻进了他的帐篷里,光线透过红白蓝色的编织袋,里面特别的阴暗昏沉。听声音那个盲人应该在左边的床铺上,所以我坐在了右边的床垫上,刚坐上去,床垫上弹起来了很多的灰尘,害我呛了几声。
“你叫我瞎子六就好了。”
“好的”
我也不知道是生性孤僻,还是因为看不见,我一直是个不善言谈的人。我把床铺上放着的瓶瓶罐罐移到了中间,静静地躺了上去。
这时,瞎子六咳了几声,开口打破沉静:“你说……你看不见人?”
“是啊。”
“那你又看得见其他的东西?”
“对。”
“这个毛病我可从没听说过。”
“我也没遇见过和我一样的人。”
瞎子六没说话,传来衣服的摩擦声,突然一件破旧的红色衫子出现在空中。他开口道:“那你看得见我的衣服吗?”
“才看见”
“我穿着你就看不见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经常看见路上有衣服在飘。”
“嘿!”瞎子六哼了一声,“这是个什么病?我的衣服什么颜色呢?”
“红色”
“我现在穿衣服,你告诉我你怎么看着它消失的。”
只见那红色的破衫子,伴随着悉窣的摩擦声,一块一块的消失。像是被火烧没了,但是又看不见火焰,如同魔术一般。但我早已习以为常,当彻底看不见的时候,我告诉瞎子六:“看不见了。”
瞎子六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看见了稀奇事,事实上的确是稀奇事。他又拿起一个汽水瓶子,我看见的是一个汽水瓶子自己蹦了起来。瓶子的中间有一块我看不见,我想大概是他手碰触的那部分。所以我是看不见人,并且会连着与人接触的那一部分也看不见。这到激发了瞎子六的好奇心。他东摸摸西摸摸,问我:“你看到这周围有块砖没?” 我扫了下周围,看见在中间成堆的垃圾里,有一个红色的长方形板砖,“有,我给你放在你床铺边,你自己摸摸看。” 他继续拍打摸索着地面和床铺,拍打声持续了一小会儿,那个红色板砖也蹦起来了。板砖的腰身有一个弧度我看不见,我猜大概是他的手捏着这块砖的。接着,看不见的弧度开始变换位置,我又看见了整块的砖。瞎子六说:“我这样托着砖,你看见的是怎样?” 他这样一说,仔细一看,我才发现板砖的下方有个很轻微的手状的凹陷。
陷下去了大约两厘米左右,那时我才明白,与人接触的两厘米厚的物品我都看不见,两厘米以上的物件我便能看见了。瞬间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冬天我能看见一些厚厚的羽绒服在街上飘着, 以及偶尔堆放在商店旁边的塑胶模特为什么会凹陷,两个耸立的乳头会消失,过一会又出现。
瞎子六接着拿起了编织袋,踩扁的易拉罐,坏掉的伞架子,和女人的假发让我看。试问了我很久,他每次都想笑,又顾及着我的感受不敢笑的太大声,我自己便笑起来,他也就跟着大笑了。
“你真的没骗我?你看得见物品,偏偏看不见我?”
“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