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过去为什么不重要呢?无数的分支才能汇流成我啊。倘若我是一条湍急的河,那我此刻一定也拥有着它们,带着无数过去,义无反顾奔向大海。我含沙,我射影,我泥沙俱下,我玉石俱焚,我欣喜,我癫狂,我飞流直上,我声泪俱下,我的肆流于横溢都不可挽回,我的生命等同宿命不可撤销,而我,深深的,爱着它们。就像爱着藏在黑丝里的腿。
上一次这么烧,还是在去年。那时候,大家都还很虚荣,逢人便炫耀:我阳过了,你呢?阳过的觉得遇到了知己,就着半截子话能聊个半晌。没阳过的支支吾吾不敢吭声。那时候,我也还没脸见人,宽慰自己的方式是:口罩挡住的哪是脸啊,是麻烦啊。
记得那时候,我随身带着酒精喷雾。出门前,往手上、身上喷。买完东西,往塑料袋里喷。回到家,给身上又是一通喷。我天天一身酒味,像个醉鬼,说点话都成了醉话,看个啥都醉眼迷离,总之不像啥好东西。后来我也想通了,既然总得喷酒精,不如换个思路——喷香水。再怎么说,香水的成分里,大部分也就是酒精。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一身香气,总也好过一身酒气。
那时候,戴口罩已经成为习惯了,不戴口罩就像嘴上没毛,让人显得办事儿不牢。那一天,我戴完口罩才想起来喷香水。那一天,我活得尤其浓烈,生命无比招摇,仿佛吸收了一生中所有的目光。如果我是植物,我已然完成了很多轮光合作用。虽然我戴了口罩,但我相信,我应该看起来显得办事儿不牢。
一个勇敢且睿智的决定,往往会得到欣赏。也就是那一天,我决定放弃喷香水,重新喷回酒精的那一天,我得到了新冠病毒的欣赏。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身体动也不能动,心想:我阳了,我终于拥有虚荣的资格了。随即,脑子动也不能动了。连着三天,饿了就用虚弱的手指头点外卖,硬撑着吃完饭,就斜歪在床上看手机,看着越来越多人拥有虚荣的资格。随即,就吃点儿药,去对抗这种资格了。那是打我记事儿以来,烧得比较旺的一回。
而最近的这一回,的的确确地打破了这个记录。这一回,直接烧到我没人性。
临近下班我就开始干咳,心想是不是烟抽多了。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正在抽烟,于是我赶紧两口吸完,不让它伤害我太久。回到家,喝了很多水润嗓子,但还是干咳,心想,事情已经不对劲儿了,再联想到最近肆虐的流感,我马上把这个想法否了,陕西地邪,不兴想这个。我看着体温计,37.4度,完了,事情已经不对劲儿了。我很早就接受了一个事实,我免疫力弱——姑娘羞红的脸,若有若无的试探,或者藏在黑丝里的腿,我一个都免疫不了。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事情更加不对劲儿了。我的眼睛和脑子开始有延迟,我看着这一秒的事物,脑子里还在回放着上一秒。我看着体温计,38.5度,好了,我确实挺烧,流感这玩意儿,让我结结实实感染了一回。
脚上灌了铅,头上灌了更多铅,走路不自由地垂下头。五官开始试图脱离我的控制,周遭一切,仿佛来自几亿光年之前。那一刻,我整个人像正燃烧的太阳,我钻进被窝是为了躲后羿。发烧的感觉,也和喝大了类似。如果我说话,那是醉话,如果我凝视,那我一定醉眼迷离,总之,不像啥好东西。在发着烧的梦里,我不知在纠结什么,在憎恨,在释怀,再憎恨,再释怀,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反反复复,七上八下。应该,也说了许多烧话。惊醒的那一刻,梦里的事儿都不纠结了,舒服许多。我看着体温计,39.6度。又不太舒服了。再次回到梦里,梦里那事儿还没个了当,我又开始纠结。
再次惊醒的那一刻,我拖着灌了铅的腿去到窗前,拉开窗帘,天已鱼肚白。梦里的事情好像终归平息,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早这么解决不就好啦,大家谁都开心。我看着体温计,40.1度,我操。
说起来,发烧这两天,还给我烧明白了许多。我斜躺在床上,幽幽想起生命中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惊喜,所有开了花的人,所有结了果的事,我突然,我恍然,我必然地觉得一切都不重要。我的过去像是一个傻逼说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或是一个吃了许多大蒜的人放的一个屁。都不重要,此刻最重要。我此刻爱着,此刻恨着,此刻活着,此刻肤浅着,此刻深刻着。我只活在此刻,过去皆为虚幻,此刻最真实。倘若此刻我快乐,下一刻可以死而无憾。想通了,一切都想通了。
又过了一天,我看着体温计,37.1度。我想起那些高烧时想通的事儿,突然又想不通了。
我的过去为什么不重要呢?无数的分支才能汇流成我啊。倘若我是一条湍急的河,那我此刻一定也拥有着它们,带着无数过去,义无反顾奔向大海。我含沙,我射影,我泥沙俱下,我玉石俱焚,我欣喜,我癫狂,我飞流直上,我声泪俱下,我的肆流于横溢都不可挽回,我的生命等同宿命不可撤销,而我,深深的,爱着它们。就像爱着藏在黑丝里的腿。再转念,好像一切又不太冲突。我可以不忽视我的过去,我也可以更重视我的此刻,而这些,都不妨碍我期待着下一刻。生命是多少次偶然换来的体验,谁爱随意就随意,我干了。我看着体温计,36.5度。
病犯完了,可以好好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