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偷心跳者

    在连续吃了一个月零三天的冰冻水饺之后,堇粟打开冰箱,把整个头都快探了进去了,也再没发现冰箱里再剩一只多余的饺子,唯独拎出两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冰箱的奶黄包,皱巴巴的,像一对干瘪的胸。堇粟皱了一下眉,笔尖泛起小小的细纹,冷不丁地轻叹了一声,扔了那对看了让人感觉性冷漠的胸,穿鞋,下了楼梯。

    街上都是买回菜的大爹大妈,秃顶的、卷着大波浪的、被金毛拉着横冲直撞的...一直走,菜市小贩的叫卖声越来越大,穿进堇粟的耳朵,飘出,再跃进其他人的耳朵,然后这条街上的人就以这样一种奇妙的形式连在了一起,最后声音一头扎进天空,整个世界就在一起了。堇粟被人群挤着向前涌,一路嘣嘣嘣的声音盖过了菜市场的喧闹声,堇粟不觉咧开了嘴,这小小的动作去却扯得脸有点疼,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死寂,这些嘣嘣嘣的声音让堇粟感到了生机。

    终于挤出了拥挤的人潮,堇粟来到了一家饺子馆,店门口蓝色玻璃推拉门早已过时,发黄的白底招牌上的红色字体有点脱胶,小玉水饺已经辨认不出,新来的客人只管叫着小王水饺。

    “奶奶,一份芹菜水饺,不加味精。”堇粟边向隔着一道玻璃的厨房内的老太太递话,边向厨房旁的小木匣子放钱。“知道喽,乖娃儿先坐”老太太的身影不停地在玻璃后摇晃着,不一会端出一碗闪着光的饺子放在堇粟面前,“小粟慢慢吃哈!”老太太笑眯眯地说,堇粟连忙凑手上去扶碗,中指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老太太的拇指皮肤,糙糙的,像一张历尽沧桑的老树皮,心跳的声音又在耳边想起,稍微缓慢却十分有力,并未因为年迈而落下半拍。“谢谢奶奶!”堇粟清脆的声音传了出去。

    碗里饺子散发着一股肉沫与芹菜的清香,堇粟觉着再应加点醋,便伏起身,手够向桌角的醋瓶,忽得与一个凉凉软软的东西触碰在一起,耳畔一下旋起一阵嘣――嘣――嘣,堇粟猛地缩回手,一抬起头便撞上了一双惊慌的眼睛。“对……对不起……”男孩恐慌地睁大眼睛,刚收回的手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语速却和他的心跳一样缓慢,“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堇粟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皮肤苍白,嘴唇上开了条细细的裂缝,小臂的皮肤上因为天气干燥而起了一小层白皮。

    再等堇粟收回停留在少年身上许久的目光时,少年已将醋瓶递到自己面前,漫不经心地倒了几滴醋后,堇粟却再无心吃饺子了,她满脑子都是少年的心跳,那迟缓的声音,仿若跳动了几个世纪,再也没有力气继续跳动下去了似的。

    堇粟捏着筷子随意拨弄着饺子,挣扎着吞完了最后一个饺子,终于舒了口气,起身要离开。回去的路上菜市场稍微松散了些许,堇粟尽量避免自己光秃秃的膀子碰到其他人,走的不免有些拘谨,“早知道不穿短袖了”堇粟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脚下是不是会踩到滑滑的东西。堇粟讨厌来菜市场,一是人太多,再是地上太不干净,回去鞋底总是黏黏的,可堇粟喜欢菜市场那头的饺子馆,所以不得不去菜市场。

    这世界上啊,太多的不得不了,谁敢说我们现在做的大多数事情都是自己真正想起做的。譬如上学,譬如高考,譬如堇粟的皮肤一碰到其他人的皮肤就会听见那个人的心跳的声……可我们必须得去做这些不得不要做的事,因为只有做了,你才会更加丰富吧。至少堇粟这样认为。

    堇粟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她好好读书,认真考试,努力成为一个好学生,她总觉得不平凡的人就是要将平凡的事情做到最好,从而变得不平凡。然而在其他认识堇粟的同龄人眼里,堇粟是那么的不“循规蹈矩”,她只有爷爷,性格孤僻,从不参与集体活动,就连在幼儿园时的那种牵手做游戏的活儿,堇粟也从未出现过。后来,在高三时,堇粟再未出现在学校过,几乎所有人都渐渐忘却了这个人,或许是因为学业的繁重,或许,就从未记起过。

    穿过令人讨厌的菜市场,堇粟终于回到了家,换上拖鞋,像往常一样走到落地窗旁做下,俯身看着街上,像神一样凝视着下面的芸芸众生。身旁的窗帘厚重的搭在地上,原本宽阔的落地窗被窗帘遮了仅剩一条缝,这条缝的那边是如此喧闹,是堇粟永远触碰不到的另一个世界。缝的这头很安静,昏暗的光线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一坐就是一天,没人管堇粟,也没人在乎堇粟,所以她吃不吃东西,睡不睡觉,这些都没关系。堇粟每次每次想起自己都会难受,因为自己的孤单会牵连着自己想起刚过世不久的爷爷。爷爷是高三刚开学那会走的,堇粟一直陪着爷爷,怎么说,爷爷的离开不算安静,堇粟一直紧紧攥着爷爷的手,心跳从“嘣――嘣――嘣――”变成了“―――”

耳边再没声音想起了,堇粟知道从此也再没有谁会在放学后煮热腾腾的东西填满她空荡荡的胃了。后来堇粟索性就不去学校了,那样就再也不会有那种家里有人等她的期盼了,没了这种期盼,或许就没了想念,没了这种想念,或许就没了疼痛了吧。

    天渐渐暗沉了下来,夜渐渐深了,堇粟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挂在墙上的钟,十点半,继而电视被打开,光线一下子充斥了整个客厅,堇粟看着电视里无聊的人们昏昏欲睡,再瞥了一眼时钟,已是凌晨十二点,堇粟决定去床上躺着,然后捧着手机,等着大叔给她发消息。大叔是堇粟的男朋友,高二升高三的假期里在书店认识的,起初堇粟以为他是书店老板,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一个打杂的。她每天去书店都能遇到他,他开始搭讪堇粟,而堇粟却爱搭不搭,他戏笑着说堇粟高冷,满脸神气地诉说自己骑着心爱的摩托去过的那些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分享着自己读过的喜欢的书,堇粟慢慢变得话多了起来,她发现这个比她大六岁却充满了孩子气的大哥哥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了,他们开始在一起打闹,堇粟调侃地喊他大叔,大叔骑着摩托载着堇粟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溜达,后来在游乐场大叔悄悄伸手拉住了堇粟,心跳的声音一下传到了堇粟耳朵里,“1、2、3……”堇粟的手紧张地蜷缩在大叔手里,而心里却偷偷数着大叔的心跳,并燃起了一股莫名的欢喜,那晚大叔送堇粟回家时轻轻吻了堇粟,堇粟又一次偷了大叔的心跳,和牵手时一样,大叔的心跳漏了一拍,堇粟觉得这大概就是喜欢吧。后来假期结束了,大叔骑着他的摩托又开始了他的旅程,他对堇粟说,他会去和堇粟一样美的地方,把见过和堇粟一样美的东西带给堇粟,然后便走了,只让他的摩托留下一股燃气的味道弥散在堇粟存在的空气里。堇粟没有留下大叔,一句话也没有,她知道,留得住的不用留。

    后来爷爷也走了,堇粟更孤僻了,一个人窝在房子里,像一直猫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活,抚摸着房子里这些没有心跳的冰冷的东西。那只是她的墓地,她只是墓地里的孤魂。

    此刻的床和堇粟的心一样冰冷,再过三分钟就凌晨一点了,大叔的消息还没来,堇粟开始绝望,楼上的猫好像在发春,叫声妖娆,萦绕在整栋楼周围,堇粟在以为会失眠的想法中沉沉睡去。

    “喵――”又是猫叫,堇粟揉揉眼睛,起床想去吃碗小玉水饺,一切妥当后,堇粟开门,刚想迈出去的脚随着自己的一声尖叫又收了回来,“啊!谁家的猫!”堇粟害怕地吼道。“对……对不起!”楼上慌慌张张地走下一个少年,站在堇粟家门口抱起猫,气喘吁吁地道歉。堇粟又看呆了,这不是昨天早上那个心跳缓慢的少年么……少年一只手抱着猫,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伴着剧烈地咳嗽大口地呼着气,堇粟感到羞愧极了,自己不该这样大惊小怪的,惹得人家现在怪难受。“不……不急,没人和你争这口气……”处于愧疚,堇粟轻轻地冒出了这句话,“我扶你进去坐一会吧,喝点水也许会好受些。”堇粟边说边用手搭上男孩的臂膀,听着男孩极快的心跳,扶着他走进家里。

    堇粟端来了一杯水,男孩接过说了声谢谢,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你住在楼上?”堇粟试探地问道。

    “不,那是我奶奶家。这是奶奶的猫。”男孩手指着正在茶几边伸懒腰的猫。

    一段对话完后两人都沉默着。

    “你一个住?”男孩打破了尴尬。

    “算是吧。”堇粟低着头。

    “那……还是小王水饺?一起吃早餐?”

    堇粟点了点头。

    一路上,男孩说了好多话,关于他的家人,关于他的奶奶,关于那只叫小耗子的猫。堇粟一直沉默着,小心翼翼的避开行人。

    “你是不知道,它刚生下来那会儿,小小的,像极了一只小老鼠,当时它太虚弱了,连兽医都说它活不了多久,可是现在还是长这么大了……”男孩滔滔不绝。而堇粟愣是一个字没听进去,心心念念的想着她的大叔,为什么没发消息给她,现在走到哪里了,他想她了没……

    “小王水饺!”男孩掷地有声。堇粟的思绪被打断了,淡淡地看像男孩,宛若一种错觉,他本不是昨天自己遇到的那个羸弱的男孩。“是小玉水饺。”堇粟冷冷地抛下一句便进了饺子馆。

    “为什么是小玉?分明就是小王!”男孩吞了个饺子看着堇粟,“因为那点时间长了脱胶了。”堇粟夹起一个水饺悠悠地说。

    “嘿,我叫百夜。你叫什么?”

    “堇粟。”

    “堇粟为什么一个人住啊?堇粟几岁了啊?堇粟每天都来小玉水饺么?堇粟……?堇粟……?”男孩又开始了喋喋不休。堇粟不想回答,全都当作没听见。男孩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再也不说一句话。堇粟看了突然想笑,却憋住了,漫不经心地问,“百夜?你为什么叫百夜啊?”

    男生悻悻地抬起头,小声说:“我从出生就不太健康,医生说怕活不下来,我爸妈却坚持养我,终于熬过了危险期,到了一百天,经过了一百个夜晚,他俩终于舒了一口气,就决定叫百夜……”说完男孩自顾自的笑了,打趣的添了一句,“反正和‘小耗子’差不多!”。堇粟一脸懵圈,却小小“哦”了一声。

    那之后百夜总是来敲堇粟家的门,不是送他奶奶做的玫瑰糕就是送他奶奶炸的油煎饼,堇粟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世界忽然热闹起来了,也变得更加空虚了。

    “大叔,你还好么?”这是分开将近两个月堇粟第一次主动发给大叔了一条语音。可感觉就像石沉大海。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堇粟,我忘记带钥匙了,奶奶出去了还没回家,我能进去坐一会儿么?”百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堇粟走向门,打开后便折回沙发。

  “堇粟?”百夜觉得有点奇怪,虽然堇粟平常也不爱怎么搭理自己,但并不像今天这般冷漠。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堇粟背对着百夜问道。

    “也许……是……想对一个人好吧……想把自己所有的好都给她。”百夜忽然目光坚定。

    “不!他的心跳会因为你而不同!你知道么?就像……就像漏了一拍一样!”堇粟忽然转过头,像想要寻求个什么答案似的看向百夜,“就像他!他拉我手的时候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碰到他,他的心跳也会漏一拍!”

    “他?是谁?”百夜疑惑不解。

    “你相信我么?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可以通过触碰别人的肌肤而感知到他的心跳!”堇粟焦急地解释着自己。

    百夜一脸错愕。

    “你有心脏病对吧?!”堇粟抓起百夜的手,“我从第一次遇见你就知道了,拿醋瓶时我不小心碰到你的手,你的心跳很慢很慢,像一个苍老的老人。而现在,你的心跳很快!快到了180次左右!对不对?!”

    百夜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慌忙地逃离了堇粟的家,大口喘着粗气。

    傍晚时分,大叔出奇地打了个电话给堇粟,他叫堇粟往窗下看,自己捧着一大束干花朝堇粟摇手。堇粟飞奔下去,扑倒她的大叔的怀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这两个月来,堇粟不知道多少次问自己大叔还爱她么,她也不知道多少次帮大叔开脱,告诉自己,也许是这次的路程太过遥远,路上没空理自己,可她记得那被漏掉一拍的心跳,这足以证明大叔对她的爱。大叔把堇粟从自己怀里扶起来,亲问了堇粟的额头,堇粟突然呆住了,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咬到嘴唇发紫,咬到大叔再次离开,她终于奔回家,放肆地大哭了一场。

    怎么了呢,为什么再没听到那漏了一拍的心跳了。

    堇粟又买了一堆冰冻水饺塞满了冰箱,还有几袋奶黄包,她不再出门,只是等待着,等待着她亲爱的爷爷来带走她。

    都一月底了呢,新的学期也快完了,短袖脱了又即将被穿上,大叔又时不时回来看过堇粟几次,带来了一些漂亮的小东西,堇粟再无那种期盼,她知道,大叔或许是在硬撑,自己也是,他们都没了最初的心跳。

    百夜自从那次逃跑后还是继续给堇粟送好吃的,不同的是,他们再也不主动说起一些什么。百夜只有微笑,倦倦地,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少年。

    堇粟再也不过多的和任何一个人接触,只是自己孤独的煮着自己的冰冻水饺。屋子里仍是一片死寂,就像爷爷走时堇粟握的那只手所传给她的声音,空荡荡的。

    堇粟想起曾在书上看过的一句话: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把自己的孤独藏在哪里。

    真的是这样么?孤独还用藏么?自己的孤独不是无处不在的么?堇粟轻笑。

    不知道这样孤寂缓慢的日子过了几天,堇粟家的门被敲响了,这次穿进的声音是个老太太的,“姑娘,在么?百夜住院了,他想见你一面。”堇粟忽然慌了神,拎起一件外套就往外跑,打开门一把握住老太太,哭丧着脸,叫着奶奶快带我去。去医院的路上,老太太的心嘣嘣嘣紧张地跳着,却努力装作镇定的样子,平静地说:“小姑娘,百夜可喜欢你了,知道么,以前身体不好,他吃不下多少东西,可后来遇见了你他想要你按时吃东西,便准时准点叫我变着花样做各种好吃的,先包好一份给你,剩下的自个儿欢天喜地的吃完……姑娘,百夜是个好孩子,虽打小身体不好,他是先天性心脏病,可是啊,他坚强,乐观,自己睡在病床上还安慰周边人,不要为他难过,一切都会好的……”老太太再也说不下去了,只任眼泪簌簌地流。

    终于到了病房门口,堇粟只觉得两腿发麻,她拖着俩条腿走到百夜病床前,缓缓俯下身去。眼前的少年皮肤苍白,嘴唇干干的,有细细的小裂缝,氧气罩下微微喘着气。

    “百夜……”堇粟轻轻唤着。

    眼前少年的睫毛不禁闪烁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他笑了,微笑。百夜没说一句话,只是拉住堇粟的手,“嘣――嘣――嘣――”

迟缓的心跳声又冲进堇粟的耳朵。百夜双手拉动堇粟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有……有漏一拍……么……”百夜微微张口,有气无力的吐出几个字。堇粟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浸湿她的每一根睫毛。堇粟紧紧握着百夜的手,百夜挣扎着想为她揩去泪水,却再没力气抬起手臂。

    “堇粟……堇粟不哭……堇粟不要孤独了……不要孤独了好不好……堇粟,百夜想……想要陪着你……”

    那晚,堇粟一直陪着百夜,在堇粟耳边百夜的心疼从“嘣――嘣――嘣――”一直变成“――――――”……

    百夜也走了。

    自那晚以后堇粟变了。她相信了那句话,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自己的孤独藏在了身上,大叔的孤独藏在了旅程中,而百夜。他的孤独藏在了对自己的爱里。堇粟再也不会用自己的孤独去揣测别人的孤独了。而她偷听心跳的超能力也慢慢消失了,她不需要再用别人心跳来丈量自己在他们心中的份量了,爱,不等于漏了一拍的心跳,而是一种被融在血液里的思想。

    堇粟拉开了窗帘,阳光从窗外倾泄进来,她寻思着去小玉水饺吃碗芹菜馅的饺子,等待着她的大叔下一次的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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