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像厅里的青春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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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年的夏天,仿佛提前被点燃了炽热的火焰,早早地便展现出它灼人的威力。刚迈入七月,炽烈的阳光如同无数把烧得通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倾轧下来,烘烤着这座北方小城的每一寸土地。整个世界仿佛被粗暴地塞进了一个巨大而密不透风的蒸笼里,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呼吸间满是闷热与压抑。

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平日里那优雅舒展的枝叶,此刻也被晒得蔫头耷脑。叶片边缘微微卷曲,泛着疲惫的灰绿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对这酷热天气的无奈。唯有那些栖息在密叶深处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着,单调而聒噪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像无数把小锉刀,反复刮擦着人们本就被暑气压得烦躁不堪的神经。

我叫赵明,十六岁,在这个无处可逃的酷热午后,正骑着一辆比我年龄还大的“二八” 永久牌自行车,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奋力前行。这辆自行车是父亲的,车身笨重,历经岁月的洗礼,漆皮早已剥落,链条随着我的蹬踏发出 “嘎吱嘎吱” 的呻吟,像是在抗议这难熬的天气。车筐里,安静地躺着我刚从 “先锋租书屋” 借来的《七龙珠》第十八卷,孙悟空正在那彩色的书页里与弗利萨激战正酣。书页已经卷了边,封面也有些磨损,但这承载着我课余时光最珍贵幻想的宝贝,此刻边缘也被我额角滴落的汗水洇湿了一小片深色。

汗水,是这夏天最不值钱的东西。它们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从我额头、鬓角、后背涌出,争先恐后地滑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紧紧黏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奋力蹬车,布料与皮肤摩擦的感觉都像裹着一层粗糙的砂纸,带来难以言喻的刺痒和憋闷。迎面吹来的风也是热的,裹挟着地面蒸腾起来的热浪和远处汽车尾气的味道,非但带不来丝毫凉爽,反而更像是在脸上糊了一块温热潮湿的毛巾。

就在我费力地蹬着自行车,满心想着快点回家躲进风扇底下时,“赵明!” 一声带着喘息和兴奋的呼喊,如同破开沉闷空气的利箭,猛地从身后扎来。

我下意识地猛捏车闸!老旧的刹车皮与车轮钢圈剧烈摩擦,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吱 —— 嘎 ——”!轮胎在滚烫的柏油路上硬生生拖出两道焦黑的印痕,一股刺鼻的橡胶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稳住晃动的车身,我回头望去。是同班同学张伟,他正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喘气,满头大汗,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我用力挥手,脚上的那双白色回力运动鞋踏在地上,发出急促而响亮的 “啪嗒啪嗒” 声。

“嘿!可算撵上你了!” 张伟直起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眼睛里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声音因为奔跑而有些嘶哑,但那份兴奋却清晰可辨,“去不去看录像?!红星!今天放《唐伯虎点秋香》!周星驰的!”

《唐伯虎点秋香》!这个名字像一粒火星,“噗” 地一声点燃了我心头那点被暑气压得奄奄一息的期待。星爷可是无厘头的鼻祖!那些荒诞不经却又妙趣横生的桥段,那些夸张到极致却又精准戳中人笑点的表情,早已通过录像带的口口相传,成为我们课余最津津乐道的谈资。之前错过首轮放映的遗憾一直萦绕心头,没想到红星录像厅今天竟然放了!

我几乎是立刻低头看向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暗红色的液晶数字显示着:16:28。离妈妈下班还有将近两个小时,回家也是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嗡嗡作响的老风扇,闷热依旧。一个无比充分的理由瞬间说服了自己。

“走啊!” 没有丝毫犹豫,我干脆地应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猛地一踩脚踏板,笨重的永久车笨拙地调转方向,车把在掌心留下湿漉漉的印子。我跟着张伟,一头扎进了马路旁那条狭窄的、被两排老旧居民楼夹在中间的小巷。巷子里更是闷热异常,风似乎完全被隔绝了,只剩下两边墙壁吸收了一整天阳光后散发出的、带着土腥味的滚滚热浪。巷子深处飘来小餐馆劣质油烟和食物混杂的气味,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新旧不一的小广告,纸张边缘卷曲着,在几乎凝滞的微风中徒劳地颤抖。

红星录像厅就藏在这迷宫般巷子的深处。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门脸,深蓝色的旧木门,油漆斑驳脱落,门楣上方挂着一块褪色的红漆招牌,写着“红星录像厅” 几个歪歪扭扭的白色大字。但此刻,它门口那片小小的空间却如同磁石般吸引着我们的目光 —— 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电影海报。虽然被阳光晒得褪了色,边角也翻卷着,但海报上那些光彩照人的面孔依旧散发着强大的魅力:发哥(周润发)在《英雄本色》里叼着牙签,眼神冷峻如刀,仿佛能穿透屏幕直抵人心;星爷(周星驰)在《鹿鼎记》中挤眉弄眼,表情搞怪夸张,让人一看就忍俊不禁;华仔(刘德华)在《天若有情》里骑着摩托,帅气逼人,那潇洒的姿态不知迷倒了多少人…… 这些来自遥远香港的光影传奇,在简陋的彩纸上无声地喧嚣,向每一个路过的年轻心灵发出难以抗拒的诱惑召唤。

售票窗口开在门边,一个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老大爷懒洋洋地坐在里面,眼神透着几分慵懒,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来来往往的人群。张伟已经迫不及待地从他那条明显偏大的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那纸币被汗水浸得软塌塌、边缘都起了毛。我也赶忙从自己同样汗湿的裤兜里,小心翼翼地摸出攒了一个星期的零花钱—— 几张毛票和几枚硬币。硬币带着我掌心滚烫的温度,在下午依然强烈的阳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正当我将那沾着汗渍的一元硬币递向售票窗口时,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心尖的女声,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传来:“赵明?”

这声音仿佛带着微弱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中枢神经!我吓得手猛地一抖,手里的硬币“叮当” 一声脆响,差点脱手掉落在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用一种极其缓慢、甚至有些僵硬的姿态,转过身去。

是她!林小梅。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

她就那么亭亭玉立地站在录像厅门口那片晃动的树荫光影里。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款式简单,布料是那种轻盈的棉纱,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衬得她像一朵初绽的蓝莲花,清新而安静。她手里握着一瓶橘子汽水,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瓶里微微荡漾,瓶壁上凝结着细密冰凉的水珠,正顺着她纤细的手指蜿蜒流下。阳光穿过她身后高大梧桐树叶的层层缝隙,在她身上、发梢投下无数跳跃的金色光斑,宛如一件梦幻的纱衣,轻柔地笼罩着她。几缕微风拂过,裙摆和柔软的黑发随之轻轻飘动,那一刻,时间仿佛都为她静止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那美好的身影。

“你… 你… 你也来看电影?” 我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结结巴巴地问出了这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耳根蔓延到整个耳廓,脸颊也火烧火燎起来。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咚咚咚,震得我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林小梅,这个名字在班上代表着安静、优秀和难以企及的美好。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前排,像一株含羞草。乌黑的长发通常一丝不苟地扎成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成绩名列前茅,尤其是作文,常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声情并茂地朗读,那些细腻的文字和独特的视角总让我惊叹不已。在我有限的认知里,她应该属于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下,属于安静的书桌前,属于那些带着墨香的纸页间。我从未,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这弥漫着汗味、瓜子壳和劣质烟草气息的红星录像厅门口,如此猝不及防地遇见她。这强烈的反差,让她此刻的身影显得愈发耀眼,如同一颗骤然滑落在喧嚣市井深处的星辰,光芒夺目,让我不敢直视。

“嗯,” 林小梅看着我窘迫的样子,似乎觉得有趣,抿嘴轻轻笑了笑。那笑容让她的眼睛微微弯起,像两泓映着星光的月牙泉,清澈而明亮。“听同学说今天放周星驰的新片,《唐伯虎点秋香》。你们也是吗?”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好奇和确认。

不等我开口,旁边的张伟立刻像发现了惊天秘密般,用手肘使劲撞了一下我的腰侧,同时挤眉弄眼,用一种夸张到足以让周围人都听到的音量嚷嚷道:“赵明?他可是周星驰的头号粉丝!他屋里墙上贴满了周星驰的海报!床头都贴着《逃学威龙》!” 张伟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圈,生怕林小梅理解不了 “贴满” 的程度。

“轰” 的一下!我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都涌上了头顶,脸烫得像要燃烧起来,窘迫得恨不得当场在晒得发软的柏油马路上刨个洞钻进去。这个张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着尘土的球鞋尖,不敢去看林小梅此刻的表情。

然而,预想中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

“真的吗?” 林小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喜,音调都拔高了一些。我忍不住抬眼偷觑,只见她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苗,刚才那弯月牙般的笑意更浓了,“我也特别喜欢他演的《逃学威龙》!尤其是他扮学生混进学校那段!” 她说话时,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欣喜和找到同好的兴奋。那份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认同感,像一道温暖的光束,瞬间穿透了我所有的窘迫和不自在。那一刻,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联系感,仿佛在我们对视的空气中悄然滋长,缠绕,将我们的心拉近了许多。

就这样,带着几分意外和更多的欣喜,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进了红星录像厅那道深蓝色的旧木门。掀开门帘的瞬间,一股浓烈而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口鼻—— 浑浊的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陈旧烟草味、汗水的酸馊味、无数人身上散发出的体味、廉价瓜子被嗑开后弥漫的干果香精味、还有旧沙发海绵散发出的粉尘和霉变气息…… 所有这些味道混合、发酵,形成了一种录像厅特有的、难以名状的 “人间烟火气”。光线骤然昏暗下来,从烈日下进入,眼睛需要好一会儿才能适应这片混沌的幽暗。只有前方那块悬挂着的、巨大而略显污浊的白色幕布,散发着荧荧的光亮。头顶几台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发出 “咯吱… 咯吱…” 单调而疲惫的呻吟,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却没带来多少清凉,反而把那些复杂的味道搅和得更均匀了。

张伟显然深谙此道,他贼兮兮地低声说:“跟我来!” 熟门熟路地领着我们在昏暗的光线中穿行,绕过那些排排坐着的、影影绰绰的人影,径直走向阶梯座位的最后两排。他故意选了最角落的位置,不由分说地把我和林小梅按在了中间两个连着的座位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外侧,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容,朝我偷偷比了个大拇指。

“哗啦 ——” 一阵胶卷转动的声音响起,紧接着,银幕亮起,熟悉的香港邵氏电影公司的片头标志出现。《唐伯虎点秋香》开始了!当周星驰饰演的唐伯虎,摇头晃脑,对着巩俐饰演的秋香吟出那首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的打油诗时,他那极致夸张的表情和荒诞不经的台词,立刻引爆了全场。录像厅里瞬间爆发出哄堂大笑!笑声此起彼伏,像一股汹涌的浪潮,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反复冲撞、回荡。张伟笑得前仰后合,用力拍着大腿。旁边的林小梅也笑得肩膀直抖,用手背掩着嘴,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

在这片喧嚣的笑浪中,我的感官却仿佛被自动过滤了。我小心翼翼地、近乎贪婪地用余光偷瞄着身旁的林小梅。在银幕光线忽明忽暗的闪烁里,她的侧脸轮廓被勾勒得柔和而朦胧。她看得那样投入,时而因为她称之为偶像的星爷的夸张表演笑得前仰后合,扎在脑后的那条马尾辫随着她欢乐的动作俏皮地左右甩动着,柔顺的发梢偶尔会不经意地轻轻扫过我的肩膀。那一瞬间,仿佛有细微的电流从接触点窜过,带着洗发水淡淡的、清甜的柠檬香气,若有若无,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我的鼻尖。这气息是如此陌生又如此清晰,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 一声,开启了我心底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我的心跳骤然失衡,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胸膛里疯狂冲撞,奔腾的声音几乎要淹没银幕上的对白。手里捏着的一小把瓜子早已忘了嗑,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硌得掌心生疼也浑然不觉。整个人像是被这昏暗光影、嘈杂笑声、还有鼻尖那缕缠绕的甜香织成的一张无形的网捕获了,完全沉浸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眩晕感的悸动之中。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推到了遥远的背景之外,只剩下银幕的光和她模糊的侧影。

电影散场,走出那扇弥漫着复杂气味的旧木门时,夕阳的余晖带着令人眩晕的橙红色调,泼洒在巷子里。林小梅轻声和我们道别,蓝色的裙角在巷口一闪,便消失在暮色之中。那缕柠檬洗发水的香气,却仿佛固执地留在了我周围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接下来的整整一周,时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慢放键。每一节45 分钟的课,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每一次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又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日光在教室的窗棂上缓慢爬行,窗外的蝉鸣声似乎也变得格外单调而绵长,每一秒都在提醒我,距离下一次约定的 “约会”—— 周六下午的《大话西游》—— 还有多么遥远。

上课时,黑板上的粉笔字变成了模糊跳动的符号,老师的讲解声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完全无法进入我的大脑。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般,飘向前排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小梅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阳光好的时候,会透过窗外的梧桐枝叶,在她摊开的书本和笔记本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她记笔记时非常专注,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偶尔,当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滑落到脸颊旁时,她会很自然地抬起右手,用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将它们别到小巧的耳廓后面。这动作,在她做来是那样的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娴静美感。那一小片露出的、细腻光滑的脖颈,在午后阳光的亲吻下,仿佛晕染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细腻得让人屏息。就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在我眼中却如同电影中被刻意放慢的特写镜头,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循环播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以至于当数学老师严厉地喊出“赵明!这道题你上来做!” 时,我竟茫然无知,直到同桌用力捅了我一下才猛地惊醒。在全班同学意味深长的哄笑声中,我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眼神慌乱地瞥向前排。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林小梅也悄悄回过头来,那双清澈的眼睛正好对上我慌乱的目光!那一瞬间,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我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狼狈地低下头,恨不得钻到课桌底下去。

课间的铃声成了我最期盼也最紧张的时刻。铃声一响,我会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装作要去教室后面扔废纸,或者故意绕远路去饮水机接水,目的只有一个—— 从她的座位旁边经过。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扔废纸,也不渴,只是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只有短短几秒钟,能嗅到空气中她桌上那块白色立白橡皮擦散发出的淡淡芬芳(那是一种混合了奶香和化学物品的特殊气味),能捕捉到她低头看书时垂下的柔软发丝,或者仅仅是感受到她存在的那份气息,就足以让我心头充盈一种隐秘的满足感,像偷尝了一口蜂蜜,甜滋滋的。有时,命运似乎格外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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