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的老家是江汉平原上一个普通村庄里的两间瓦房,一墙之隔,对称格局的另一个两间是二伯家。
这样四间房,青瓦白墙,静默在村里一排瓦房中,一起分享着雾霭与晨光,也共沐着春雨与冬雪。
走到门前,可以看到大门原生的水杉木,裸露着竖条笔直的木纹,两个黑锈色的门环深深地扎在木门里。门上还留着哥哥刚学写字时,按耐不住用毛笔在上面留下的童稚“墨宝”——“这是郑家”。门背后有木栓,可以从内关门,如果门环上锁,钥匙一般挂在木栓上,推门就可以拿到。
房前是一片大禾场,夏秋间收获的麦子、豆子、水稻、棉花都在这禾场上晒了收了,颗粒归仓。禾场右边有一棵高大杨树,为房子遮风避雨。再往前,是一片菜地,一年四季,蔬菜瓜果,交替地生长着,简直像个魔法宝库,源源不断地变幻出新鲜可口的食物,似乎蕴藏着永不止息的能量。
在菜地靠近禾场边缘的左边,有一棵茂盛的栀子花树,那是我整个童年夏天的味道。而右边则有一棵桃树,春天桃夭灼灼,红云一片,夏天硕果不多,早有人揭竿而上。
进门是堂屋,高高的案几上方贴着“天地国亲师位”的画(很小的时候有,后来也就是一片白墙了)。水杉木的大椽柱高高地撑起屋脊,露出木头结实的圆柱。左手边是父母房间,房间的窗户正对着禾场。再往里左手边是奶奶的厢房,再往后就是一间厨房。出了厨房的后门,便是一条长长的小河,流淌着来自汉江的水,却不知到哪儿去。
过河之后,就是一陇一陇分割齐整望不到边际的农田。
除了跟随父母外出经商外,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7岁时,我们与父母一起搬到镇上,而奶奶往往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这时老家又变成了我们的寒暑假度假胜地,以及往来上学经过的“驿站”。
终于,后来再也没有人住了,而二伯家也早已拆掉搬进了新楼房。大约上高中时,父母决定把这两间旧房连同宅基地和房前屋后的菜地花草树木,一起卖给了同乡。
所以,以下所有有关老家的记录,都只存在于记忆中,梦中,或者流淌在生命里。
(一)杨树和嫁妆
老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枫杨树,家乡人却称柳树。
夏天杨树枝叶繁茂,树荫可以遮住半个禾场,是左邻右舍避暑乘凉的好地方。杨树在夏天还长出成串的“芽滴滴”——杨树的果子。一颗颗绿色的种子像长着一对浅绿的薄翅,一个一个排着队紧挨着,在一根小枝上串成一串,垂在空中,像是等着飞翔。
但它们终究不能飞翔,等到成熟,芽滴滴一串串落下,就成了我们天然的玩具。女孩可以摘下一粒粒长的翅膀的籽,用针线串成耳环,或一整串装饰在裙角和发间,似乎瞬间变得非常美,小脸蛋越发得红了;男孩们也有了天然的子弹,可以畅快地在夹巷和柴堆间玩一场狙击战。
当然,垂挂在树下的还有另一些小生物——蜘蛛丝样的纤细不易发现的丝线下,往往有一条长着黑色绒毛和橙色斑点的毛毛虫。它们在那根极细的丝线上,扭动着尾巴和身子,不断挣扎,慢慢降落,却不会摔下来。如果不小心它们正好着陆在你的头上脖子里胳膊上,那就等着刺痛瘙痒和一大片红包吧!
我是极其害怕这种小东西,却还胆战心惊地看哥哥和男孩们研究毛毛虫。哥哥把这漂亮又恐怖的小东西放在手心里,他说只在皮肤上有汗毛的地方毛毛虫才有威力,而在光滑的手掌上却无法伤人。看他们饶有兴致,最后也没有被蛰的反应,我惊讶又崇拜。但自己终究不敢尝试。等毛毛虫失宠了死了,它们又会变成男孩们逗蚂蚁的好饵料。
不知道哪只蚂蚁首先发现了这顿大餐。总之有越来越多的蚂蚁开始向毛毛虫进发,它们拉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每只蚂蚁都很忙碌,但却井然有序地将毛毛虫往家的方向移动。
午后的光阴在叶子的缝隙间飞快流逝。
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直到天色渐晚,家家炊烟四起,然后,拉得长长的呼唤声,在暮色的村庄里此起彼伏:
“涛伢耶——回来吃饭得——”
“玲伢耶——回来吃饭得——”
孩子们几乎不用看路,循着声音便各自回家。也有看得不愿走的,被父母寻来,揪着耳朵,哭喊着离开。
只在这时,杨树获得了夜幕开始前的宁静。
家里人说这棵树是我的嫁妆,等我长大了,树就长得更粗,可以打成很多家具随我出嫁。
可出嫁是什么呢?我见过大伯家堂哥娶新娘子,也见过邻家娶新媳妇。每一个新娘都面若桃花,美得像仙女,还有新盆新碗新被新家具、珠帘、门幔和缝纫机等各种嫁妆,被盖着大大小小的红喜字被挑着抬着抱着扛着,送进了新娘的新家。
不过,新娘出嫁前,却要哭嫁。在幼小的我的眼里,这是一天中泪中含笑的很奇特场面,与新郎家纯粹的喜庆有着很大差异。
首先要好的姐妹早早来到闺房,与待嫁的新娘共述衷肠并一直陪伴。整个午饭前,新娘都在闺房,与到来的亲戚们一一辞别叙话,有轻松的,也有拉着手双双垂泪的。奇怪的是,新娘的父母一般不知道在哪里。
午饭过后,迎亲队伍也早已等候多时,等族中长辈一声令下,发亲的时刻就来了!顿时鞭炮与鼓乐声一浪高过一浪。这时,泪流满面的母亲终于来到女儿闺房,说一声:“长这么大没在家里享福……”然后母女抱头痛哭,众姑嫂又开始劝慰:“嫁出去是过好日子的。”我也会在此时跟着哭起来。
而在新娘已经走出闺房,来到红烛照亮的堂屋,新娘寡言的父亲才在众人的推搡下来的女儿面前,一言不发地送上一个红包就转身离开。于是,跪拜祖宗,辞别亲友,新娘在众人簇拥下走出了娘家门。常常她在出门时,偷偷擦干眼泪,微微泛红的眼睛开始挤出一些微笑。看着新娘的微笑,我也开心起来。
不过,我没想那么多。出嫁可以有那多多好东西,关键是可以变得那么美丽,这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我问奶奶:可是我嫁到哪里去呢?
奶奶说:嫁到鸦雀窝!
我睁着大眼睛仔细想了一下又问:鸦雀窝啊,那么小,我这么大一个人能住进去吗?
大人们开始狂笑。
我就脸红不问了。其实我还有很多问题,能放下我那些嫁妆吗?我跟鸦雀一起生活吗?不过住到树上的主意倒令我很兴奋。也许那是一个神奇的窝,里面有很大的空间,就算我在里面可以做一个公主,可跟一堆鸦雀在一起终究无趣。
后来上学,明白是大人打趣,我也就不去想鸦雀窝的事了。倒是更关注这棵杨树。后来全家搬到镇上,老家的屋台卖给别人,这棵树也终于被砍掉卖了,最后做了谁的嫁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