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黄昏,堆积在了西方的半片天空,小木匠吉米才背着一天砍下的木材回去,晚上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还要跟着老师傅学好多东西,桌子、椅子还是柜子,学什么要看老板们找师傅要什么了。
小木匠已经进入了东城区,可老师傅的家在西城区,他还需要穿越整座城市,这是他觉得最漫长的一段路。在外面伐木的时候,再远的山路,他走起来也不觉得厌烦,但这一段路,不算近也说不上远,却总是令他疲惫不堪。
而现在,虽然夕阳的余晖还未落尽,但天上竟飘起了小雪,小木匠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
路上,隐隐约约又看到四个比他稍大一些的少年围着另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那孩子蜷缩在角落,任凭他们拿走身上的钱和面包。小木匠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他们是不会拦住小木匠的,因为他们知道小木匠身上除了对他们无用的木头之外,再无他物。
再向前走,穿过一条幽深的小巷,天色越来越暗,雪却还是那样,不快不慢的飘着。不远处,酒馆的火光亮起来了,揉成了一团,越揉越大,越揉越温暖。隐隐约约的呼喊声,酒杯重重地磕在一起的声音,掺杂在雪里飘过来。酒馆是大人们的世界,小木匠从来没去过——并不是因为她的年龄,他喝过酒,两次,那酒难喝的要死,喝完也难受的要死,他对酒讨厌死了。但他却对酒馆心生向往。
酒馆,是穷人和旅行者的天堂,无论是那些铁匠还是码头工人,或是那些忙碌了一天的商贩,黄昏过后,都喜欢聚在酒馆,喝两杯酒,要一份菜,一天的辛劳都会被冲淡。而且有很多的旅行者,他们或是猎人或是商人,他们总有讲不完的奇怪经历,引人入胜,无限遐想。偶尔赶上有四处旅行表演的马戏团或魔术师,一天演出辛苦之后也喜欢窝在酒馆,讲两个笑话,变没几枚硬币,博得大家哈哈一笑,酒馆老板总会免费送他们些酒食,酒馆里也会格外热闹,像是场聚会,直至深夜。
但这些都不是小木匠向往的缘由。还有一类人,他们也是旅行者,从一地到另一地,但他们有时会在一个酒馆中呆上半个月甚至更久,他们就是吟游诗人。六弦琴是他们最重要的伙伴——也有使用竖琴的,但竖琴又沉又贵。他们白天会到处散步,看一看自然的风景,或去市井酒肆,听一听当地的传说和英雄故事,有时也会找那些须发尽白的老者,陪他们晒晒太阳,听他们讲一讲过去的故事。等到了晚上,他会把那些素材谱上曲子,配着六弦琴唱出来。酒馆那些人喝酒的时候能配着曲子,兴头更胜,会随手给他们些打赏。一般诗人弹唱的时候,都会坐在长桌旁,面前桌上放一个布袋,用黑色的尼龙在口上缠一圈,也不会说什么,给与不给,全凭自愿。一般在那些人讲完了故事,表演了节目,就到吟游诗人的时间了。先轻轻弹几声六弦琴,大家慢慢就会都安静下来。然后就开始唱自己写的歌。与那些歌姬的歌声不同,诗人的歌曲调平缓,声音沧桑,像是默默的独白。内容或是神话传说,或是战争英雄,或是市井小民,或是男欢女爱,或雄壮,或悲凉,或怪异,或唯美,一段一段,直插人心。
缓步,小木匠走过酒馆的门口,门是关着的,看不到里面,小木匠从没看过里面的全貌,只有着无数的幻想,里面会有檀木雕琢的椅子,乌木刻成的桌子,都包裹着淡金色金属包边——金属,那才是华丽的象征。当然,还有酒、诗和六弦琴。小木匠有时会躲在远处,等着有人进进出出,通过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逆着光,偷偷窥探里面的一隅,然后再被关上。他也曾鼓足勇气,近距离去看看那门,很普通的木门,用料随处可见,是那种山上最不值钱的,手艺也很一般,还不及师傅。但那门上的道道纹路与裂痕,很有历史,大概和诗人口中的神话英雄一样古老吧,小木匠想着。
“战争,带走了他的故乡,
战争,带走了他的木偶和骑士的长枪,
战争,带走了他清清的湖水和树上的木房,
他只能一步一步,
用沾满血与污泥的双手,
回过头,
望着远方。”
小木匠在外面听得入迷,这大概是一段关于战争英雄的吧,他最喜欢的故事,而且应该刚刚开始。
小木匠呆呆地听着,身体不自觉的就被旋律所吸引,竟一点一点向门口靠近,全然不知。突然,咣当一声,门被打开了,正撞到小木匠的额头上,小木匠一个趔趄坐到了雪里,而之前从那门缝中看到的那团柔柔的橘黄色的光芒,一下子将小木匠的全身笼罩,他惊呆了。
“嘿!小鬼!躲开点!”光芒的后面跟着个大汉,个子高高的,脸上挤满了杂乱的胡子,两根手臂又粗又壮。他嘴里哼了一下,带着浓浓的酒气,狠狠地瞪了小木匠一眼,又用手提了提裤带,转身朝房后走去。小木匠揉了揉眼睛,眼睛定在了酒馆里面。里面比想象中的大好多,正对着门的就是一个长桌,几个人坐在那里,而其中一个,与他者皆不相同,不仅仅因为他披着一件白色毛边斗篷,更是手中那显眼的六弦琴。
他就是吟游诗人吧,小木匠再一次惊呆了。
诗人发现了小木匠坐在雪地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眼睛一转,打趣的说到:“你也是在听我的诗吗?”
小木匠听到这话,身体不自觉的开始使劲点头,像个木偶。看到小木匠滑稽的样子,众人哄堂大笑。只有酒馆老板撇了一眼,“这屋子里的热乎气都跑出去了!”
“是啊,”诗人扬起嘴角,竟将琴放下,起身走了过来,“雪地里很冷吧,进来暖暖身子吧。”
小木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雪地里站起来,向前走去,抬头望着诗人。等小木匠进来,诗人就将门关上了,断绝了外面的雪花,屋子里一下子暖和起来了。
诗人示意小木匠在他的身旁坐下,又抱起了六弦琴,准备继续吟唱他的诗歌。小木匠盯着他怀里的六弦琴看了好久,那木料应该不算特别差,不过年代是很久了,可能跟老师傅差不多年龄了,只是保养的很好,看得出主人是很爱惜的,但岁月难免会留下抹不去的痕迹,让小木匠看上去有些不舒服。遗憾的是,琴上没有幻想中华丽的金属,就像这长桌上也没有金属包边,不过上面真的放了一个布袋在桌边,里面几个铜币,东倒西歪的躺在里面,黑色的尼龙在袋口缠了一圈,微微缩紧。
诗人轻弹了两声琴弦。
“淡淡的迷雾,
蜷缩在被窝里哭诉,
面包和糖果屋,
从昼夜到晨暮,
淡淡的迷雾,
轻轻遮挡了要走向的路,
高山还是湖边的绿树,
淡淡的迷雾,
无法释去的背负。”
又是几声急促的琴弦,一小段诗歌结束了。有几个看上去很认真在听的人,都微微点着头,还有两个人走过来,向布袋中投上一枚铜币,清脆作响。诗人抬起头,微微笑着,眼睛环视了一圈,一一致谢。这时酒馆的门又打开了,刚刚出去的那个满脸胡子大汉回来了,他有些趔趄,看来是真的喝了不少。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在裤子上挠了两下,头又来回转了几下。“我这是刚好错过一段嘛!”他的嗓门很大,显得酒馆里好安静。“看来是呢。”诗人柔柔的说,两个人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哼哈,那可不行呐,我还没听够嘞!”说着他晃晃的走到小木匠这边,一只手拍了拍小木匠的头,“这听歌呀,可是要给钱的哈!”边说着边从腰间掏出两枚铜币,放到了布袋中,铛的一声,又摇摇晃晃的向他自己的座位走去。
“谢谢。”诗人向着大汉微微点头。
大汉的话,一下子让小木匠回到了现实,他显得十分尴尬,低下了头,用手捻着衣角。
“没关系的,只要不占客人的座位,歇息一会没关系的吧,老板?”吟游诗人说到。
“呵,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让他歇歇吧,别把我凳子弄脏了就好。”
“没关系的,”诗人又继续说道,“他们人都很好的,对吧,嘿,你是个木匠吗?”小木匠点了点头,抬起头看着诗人的脸,“还……还只是学徒,跟着……师傅……”他还是不太敢和诗人的眼睛对视,大概是因为老师傅无数次的教育过他,不要盯着客人的脸看。
“你相信未来吗?”诗人仰起头,似乎是陷入了回忆,“我小的时候啊,孤身一人,身无分文,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会先饿死还是会先冻死,那时候啊,最羡慕那些木匠师傅啦,他们有着神奇的双手,那时候啊,就梦想着自己将来能成为一个木匠,每天砍砍柴,做做东西,要是有了闲暇时间,还可以为自己做一把琴,弹一弹,唱一唱,可那时觉得,这一切定是不可能的,不过呀,嘿嘿嘿”他突然停顿了,眉毛挑了一下,带动了一侧的嘴角,“诶呀呀,”他摇了摇头,恢复了之前的表情,“虽然木匠没作成,琴更是不会做,但至少我会弹唱了,谁能想到的未来。”
小木匠不理解诗人的话的意思,只知道肯定中间有一段故事诗人略去了,而那也是小木匠想听的。未来嘛,小木匠不知道,他从来没想过,也没想过给自己做一把六弦琴,至少像诗人六弦琴那样的木料,师傅是绝对不会让自己乱用的。就像现在,他突然觉得有些饿了,要是能有些吃的就是最好的了,不过,要真说到未来,小木匠还是有一点点厌倦了每天重复的白天砍柴晚上跟着师傅做活到深夜的生活了,只要是能有一点点变化他就很满意了。
不过相比之下,他还是希望能有个面包来填饱肚子,而且不会被那些大孩子抢走。
“来来来!”诗人突然提高了音调,周围的人一下子都抬起头看着他,小木匠也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面这一段,就送给这位小木匠!”
“啊……”小木匠呆呆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诗人又环视了一下,然后闭起眼睛,沉浸在了自己的诗中。而小木匠听到这话,有些慌了神,又埋下了头,心“砰砰”直跳,脸涨的通红。
“那是一个小小的村庄,
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
河水还在缓缓地流淌。
我听见有人在远方呼喊,
可我不再回来,
迷途,流浪在外,
我看不到脚下的路,
听不到风中的花香,
踱步,不决,
黑暗中的独影,
最后的勇气,
仰面,
坏未来。”
又是一段,诗人微微眯起眼,跟着最后的琴弦余音,陶醉的摆了摆头。
“送给你的,喜欢吗?”小木匠习惯性的想摇摇头,突然反应了一下,用力的点了几下头。他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觉得诗人的声音和刚刚不太一样了,可能是唱歌和说话的反差吧,小木匠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那个……”
“喜欢就好,哦!对了,”诗人把手伸进怀里掏了一下,脸上微笑着,“来!这个面包拿着吃了吧!”
小木匠的脸有些红,“那个……谢……不用了……我就先回去了!师傅还……”说着他推了一下诗人递过来的面包,从椅子上跳下来,转头向门口跑去,推开门,风带着雪花扑了进来。
诗人仰起头。
这时刚好有几个人过来,握着铜币。
“咦,你的钱袋掉地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