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曾浴血沙场,解放前夕就被委以重任,投身于河北省高等教育事业、 做了几十年教育排头兵的爷爷,直到逝世的时候,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的二叔,留给他的永远是匆匆逃离的背影。
小时候无意中看到的一幅画面,像按了暂停键一样,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烈日炎炎,地里金黄色的麦浪已经被庄稼人热情似火地收割完毕,颗粒归仓了。玉米种子适时地撒进了泥土,绿色的小苗已经钻出地面,高出了脚踝。
正当午,是关中农村的饭点。
男人们端着海碗,找个凉快点的地方蹲在一起,互相展示着碗里各种花样的面食,边比着边谈论:谁家媳妇手艺好,做出的户县臊子面薄、精、筋、光、酸辣醇香;谁家媳妇又做出的户县软面:软、滑、筋、粘、润。
我家位于村子中间,聚集了大多数的人气。
新盖的大瓦房与原来的房子正对。门前有一棵手腕粗的葡萄树、一棵更粗点的梨树。就着梨树的优势搭起了一个葡萄架。火辣的阳光被叶子吸收过滤,透进了一缕缕柔软而和煦的光线。一串串晶亮晶亮的葡萄,从藤蔓枝丫间自然垂落,整个前院凉爽舒适。
爸爸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大收录机——也是小村里唯一 的一台,使这个院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文化传播中心。
中午12点,我准时放开中央广播电台,端上盛着麻食,加了鲜红辣油的饭碗,和早早等在院里的大人小孩子们一起津津有味地听刘兰芳的评书《呼家将》了。
经常听书的人群中也包括我的二叔。
二叔不到2岁就与彩色的世界绝缘了,但有声的世界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精神食粮和滋养,听广播也成了他日常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岳飞传》、《朱元璋》、《赵匡胤》、《呼家将》;单田芳的《隋唐演义》、《水浒传》: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封神榜》、《水泊梁山》、《三打祝家庄》;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等等,他一个也没有落下。
然而,那几天,二叔却很少回家来吃饭、听书了。
他躲在位于村子外边,打麦场最北头生产队的饲养室里,与被他养得毛发乌黑发亮、膘肥体壮的马儿、牛儿、骡子相伴。毫不费解,因为爷爷回了老家,就住在隔壁那座老宅里,进进出出拜访的邻里和远远近近的亲戚络绎不绝。如果爷爷要出门,一定会有一帮人前呼后拥,嘻嘻哈哈礼礼让让。
听完评书,奶奶叫我给二叔送饭去。我口袋装上几瓣大蒜,双手端着一大瓷碗温热的麻食,手心夾着一双木筷子,穿过栽有几棵枝繁叶茂的洋槐树和一棵高大梧桐树的长长后院,开了后门,准备迎接毒辣辣的太阳到饲养室去给二叔送饭。这时,我看到了至今难忘的一幕:
远远的,就看见麦场的北头饲养室门口,叔叔顶着烈日,在前边匆匆忙忙大踏步地朝麦场西南方向健走,而五十多岁的爷爷,扬起手臂,上下摆动,跟在后边紧走,又似小跑、不停地喊,好像是让二叔慢一点,或是恳求他停下来,给他一个说话或着解释的机会。
几堆高大的麦秸垛,蹲在麦场西头的一排苦楝树下,靠着地头从南到北一字排开。
叔叔已经撞到了麦秸垛,爷爷也终于赶上去,拉了拉二叔的手臂,二叔侧过身甩开了,背对着爷爷,两个人呆了短短的一会儿,听不清彼此都说了些什么,二叔就匆匆离开,逃也似的朝后院而来。爷爷一个人惆怅的站在麦草垛前,无奈的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
父子俩50多年来的情分,就是这唯一的一次短暂对话。二叔守口如瓶,没有谁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虽然,二叔视力不济,但听力很灵敏。左邻右舍偶尔谈起关于爷爷的故事,都刻意避着他,如果不小心,远远的被他听到几句,二叔立马绕道。爷爷离休后回来过几次,其中一次,是老干中心叫专人陪同的,怕他走丢。
不管二叔的脸色多么难看,给他的除了背影还是背影,但他还是决意要去饲养室找二叔。
二叔只要听到爷爷的脚步声进来,他马上不声不响地离去。
八十年代,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随着农田、农具及牲口的承包到户,饲养员的工作,也就不存在了。二叔就养了几只羊和几头猪,来养活自己陪伴自己并贴补家用。家里人若那天有事外出,没人在家做饭时,他宁愿啃馒头喝开水、煮白水挂面,也从来不吃别人家一口东西。
1994年秋天,已经彻底糊涂了的爷爷,不听劝阻,不等儿女们安排好工作交接,便独自一人从石家庄回到西安老家。
听妈妈讲,那一天,爷爷从一大早到晚上,去我们家好多次,每次进门就一句话:“新呢?农呢?”。
午饭时,爸爸的养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的爷爷,让爷爷留下来吃饭,他似乎听不懂。当年18岁的爷爷丢下一句“革命人没有家”头也不回地走了,因此而哭伤了眼睛的奶奶,坐在炕头,微微扬起清瘦的脸来,撇了撇嘴微笑着打趣到:“革命人六亲不认,哪来的儿子呢。”他也好像听不懂!
二叔依然避而不见!
第二年初夏,爷爷逝世,据说电报到了村上,被人签字领走了,我们无人知情。后来从他的一个侄子那里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谁领了电报成了个谜,直到20年后,我去了爷爷后来的家。
趁着给叔叔理发,我酝酿良久,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用足了引子,终于套出了那个画面的含义:“那天在麦垛旁,我看见你和爷爷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他说些啥话让你生气了?”
他问:"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躲着我?”
我说:“我只有我爷、我婆、我妈,记忆里没有爸!小时候是在我爷的背上长大的;大些是在我爷的手指牵引下一步一步学走会路的;你的老父我的爷爷,近10年没见到儿子,是抑郁,病困、思虑过度卧床而去的。以后,我就是靠自己用手和脚摸摸索索走路的。”
“打小,我就没有见过太阳和月亮!当我两岁多,我妈和我婆我爷在地里割谷子掐谷穗,把我放在谷草堆上玩耍睡觉,傍晚的秋雾起来,我的视力渐渐模糊,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小时候放羊时掉到水渠、坎下、沟里、滚下秦岭北坡摔得头破血流时,你又在哪?” “你怜惜过我吗?寄过一分钱给我治疗过一次眼睛吗?”
“你在大城市逍遥,现在跑来说是我的父亲,晚了!你看你的大世界,当你的官走你的阳关道,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爷爷就没有给你解释什么吗?”我追问道。
二叔道:“他说解放后年年寄钱的,我不想听那些没用的话。”
自从知道供了自己几个儿女上学深造,又好赌钱的当家人没有转交过一分钱给孤儿寡母后,爷爷每次出门,都很不耐烦地对前呼后拥的所谓亲人说:“别总是跟着我,忙你们的去吧!”
二叔仍然不接受家人以外的任何帮助。在他的心里,爷爷的革命也罢、工作也罢与他毫无干系,每天口袋里装个小半导体,在秦岭脚下与羊儿为伴。
小姑和小叔从河北寄来衣服和钱让我代转给二叔,今年72岁的二叔仍然很倔强:“别人的东西我一律不要!”
至今,这些衣服仍躺在衣柜里,没有上过身。
后来听父亲讲:
抗日战争发生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合一,辗转到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18岁的爷爷放弃西南联大学业,口里喊着“革命的人就没有家庭”,于是丢下19岁俊俏的小脚奶奶和2、3岁左右的爸爸和二叔及体弱多病的祖爷爷和祖奶奶,过上了翻山越岭,东躲西颠的日子。他是抗战8年间,西南联大834名投笔从戎的热血青年之一,曾和同学们一起参加过抗日学生运动,游行时被抓送到监狱几个月。1948年11月,22岁的他又参加革命,入党,先后在解放区前线程工部和冀热察区委党校工作和学习,后又到人民日报社工作一段时间。
1949.1到1953.6月,按教育部要求,和联大的一些同学接管河北省教育系统,为新中国组建各种高等学校做准备工作。那些年一直没有回过家。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 - 103 - 蝴蝶兰儿
(真实故事,转载需经本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