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姥爷走了之后,我常常会把街上的老人想象成姥爷。有一回看到一个极像姥爷的人,不停地看,使劲地看,看他深灰的尼龙薄长裤,看他淡白条纹的短衬衣,看他鬓白清瘦的颊,然后泪流满面。
他走的时候是我高二那年的寒假,我还在补习班上课。想着要备战高考,儿女私情就要放一边,没成想,姥爷最后一面没见到,一直成了心头结。他走后不久,我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交代我照顾姥姥,还指着老家一座环水的高山说,我已经爬不动,往后的路就得你带着姥姥走下去了。
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想来,也许知道自己外甥女不成器,养自己都难,都不好意思再提养姥姥的事儿。
姥爷去世的前几年,身子骨就江河日下,老犯毛病。但是能让他搓几顿麻将骨,他精神劲头就能上来。喜欢小赌几把,似乎是要把这辈子没赌成的好运都给赌回来。姥姥不免在我跟前念叨他这点不是。这时他就会朝姥姥瞪大眼睛,在一脸干瘪的麻油皮布袋上翻两个白眼。妇道人家,懂个屁。
他最好一口水烟。三四节的竹筒,有几岁孩子高。里边盛点水,弄几小撮烟草丝,饭前饭后来几口,比什么都来得舒坦。
修长脖颈下的双肩微驼,腰杆子却挺得老直,瘦高的躯干,走起路来大刀阔斧,带着风,还能依稀看出他夕日带兵打仗的风范。我几岁时的小短腿,一路带个小跑,只能勉强跟得上。每天迎着晨光,屁颠屁颠跟着姥爷去地磅集市买猪肉,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邻里乡亲总说,崔爷,又带着外甥买肉来了。这时他笑眯眯,给我多来点猪肝,我外甥女爱吃。吃饭时却不苟言笑,老能挑出汤淡菜咸的毛病。姥姥都是诚心认错,坚决不改。一直到现在,姥姥的饭菜还得是咸菜混搭淡汤,不然会咸到渴死。姥爷家有很多大部头的书,每回捧着书给我和弟弟讲古时,脸上神采飞扬,书中的人物,在他多变的神情和夸张的手势中,都活过来了。
如今,隔着时代厚重的帘幕,姥爷的嬉笑怒骂恍如昨日。纵然想他千千万万遍,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