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澳村,环溪村,巷多。
巷是木楼的分界线。一栋栋摆过去,沿溪,沿山根,沿稻田林木荷塘。缓缓拐弯,随形势而走。于是造就一条条巷,悠长纤柔。
巷铺小卵石,中间两边镶出花边。江南多雨,故中间微凸。早年又少水泥建材,就溪取材,卵石砌路,一块块镶嵌。妙在细雨从石缝间流到两边。这种小路凸凸凹凹,走不快,适合慢行。踩踏磨蹭久了,却又闪出光莹莹的水色。如果脚真是个穴位感应器,则每一步,不仅是目光向幽曲之巷延伸了一尺,望见不同的景致,也还是一次足底按摩。金庸《天龙八部》说段誉练逍遥步伐,惯会逃离险地而无法伤敌,却又是一种内功修炼,走一圈有一圈的内气积蓄。我以为金先生意在象征段誉宅心仁厚,不争斗又不受伤害,每每以此功法救人,避害,解纷争,所以每走一步即人性修行。今天走深澳村卵石巷道,脚下受用,眼目得景,健而美。这样走下去,不也是身心双修吗?
这些石子路不起眼,其实费了大力气——踩了几百年还结实,可以想见底下的工夫。这不是混凝搅拌灌注、沥青大块碾压的工程,而是一颗颗石子儿拼凑摆放的细活。适宜一个工匠坐个小木凳,戴顶斗笠遮阳挡雨,慢慢儿一点点做。急不成,赶不了。
我在一段废弃巷道碎砾杂草间,还看到了碎瓷镶的一个圆形图案。手摸摸,与地面光滑如玉,契合无间。再细看,竟是一只打破的青花蓝瓷边饭碗的碎片做成。想来那个匠人天天镶路,一日孩子不当心打碎一只粗瓷碗,他不及责骂,即兴而为,习惯性用碎片镶砌在地上,弄一个小图案,就当是一次饭余遣兴。
因此小巷有得一看,与两侧灰白的墙,斑驳的壁搭配,与线条曲折、乌瓦流淌的墙头屋顶相映,与阴阴的天上时时飘过的一丝半星雨合作,就成了最标准的江南村落雨巷妙境,像驰名世界的瑞士阿尔卑斯山湖一样,随手指合住,圈个方框,就是名画级别的明信片。
这张百拍不厌、移步变景的明信片上,墙是大形象。说起来木楼是天井中的景观,外面,还是灰白的墙,斑驳的墙,大如葫芦的溪卵石砌成的墙。所以你看见的是砖楼,石楼,到里边却是或精致或质朴的木楼。
墙头好看。所谓马头墙,是总不甘心直线条的死板,而要施展一点与远近青峰碧峦相符的连绵起伏,溢出一些平静中的奔放,安宁间的纵逸,单纯外的丰富。这就让翘首而望的路人振作,兴味多了,走不厌了,可以时时抬头了。翘首之际,从窄小村巷把目光送出去,送往辽阔长天,无限青山,时接飞鸿,暗拨心弦。想来住这巷子的浙贾徽商多能四海买卖,天下取财,从不辞劳,代代相沿而成商业勇气信念,一定是与这村街上马头墙的鼓励,潜通款曲,精神融合了吧?
墙面好看。粉墙泛潮,透出淡青色,又浅深不一。岁月时濡染,年久常浸淫,就成了一幅幅大块水墨。大家来了,眼目受用,却又说不出所以。其实你一看这种房子外观就喜欢,却不知它们是用国画大师的逸笔草草宣纸手稿包装的。时间包浆,抹去那些包裹痕迹,自然会偷偷儿激发你的赏画情趣,让你浸入美境。你晓得否?
墙面好看还因为斑驳。粉白色灰墙皮往往脱落,露出里边的砖石。溪卵石叠墙,不光质朴,不光坚实,永不朽坏,不光花样参差错落,与脱落墙皮留下的曲线相应成趣,也还留下天数缝隙,贮存着细琐往事。很多老人恋着旧居,比如引我们来这里的俞一帆,他的老外公老外婆,安祥平和地坐在门口墙下念一本厚书,也许就是因为时时可以从这些缝隙里读到一件件儿时记忆,青春细节,亦或是时代变故。
这样的墙面常有藤叶爬上去。时间在染它的绿啊,不停手笔地画画儿。最可看,是一串葫芦花搭在卵石墙上,明黄的花喇叭吹奏无声的芬艳之歌,乡野的日子就格外有情。
墙脚墙角好看。那些地方已成浓重的青黑,需要苔藓妆点。总是有一两株杂草补妆。我喜这些地方长出来的一丛、一窝绿意,无论南国还是西北。它们让我低头想心事的时候绝不孤单。它们最宜入画。而画家呢,却每每眼睛向上泛白。
然后是墙和墙连起来,一路延伸,变成历史画廊。有时要拐弯,引你到一条更窄偏巷,到一个后院,弃屋,一堆墟落。啊,这才是重点。留我再说吧。
我本来是一条雨巷
慢下来的人才听见自己的脉
需要奔跑
需要豪迈
需要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
需要认真比赛
有那么一秒半分钟
也需要徘徊
那时候撑你的伞来看我
我的烟雨一直都在
赠给你
我的悠长
随一声叹息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