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镇子的靠山

吉晓武

1

        榜沙河是一条柔滑而又明亮的纱,在龙马川浩渺激荡的时光淬洗下,揉进了石头的坚硬,渗进了长风的辽远,融进了一座座村庄迎来送往的尘埃岁月。它从翠屏叠蔽的南山一路含雷喷雪,扭转奔突,跳出冷幽的山谷,一头扎进开阔的龙马川,然后摇身一变,在蜿蜒盘旋的腰身里闪烁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温和而恬静,淑雅而端方。

        如果还可以把这条明晃晃的河流看做是一条万岁藤蔓,那么星罗于两岸的那些村子就是一个个结实饱满的果实。无疑,处于上游南岸的马力镇就是那颗最大而又深沉了流光背影的甜美的果实。

      马力小镇安卧在榜沙河的涛声里,枕着凋灭了又盛开的朵朵浪花,在逝者如斯的浩浩日子中,把混浊的记忆和此刻的碎片糅合在一起,借助车水马龙的喧嚣酝酿出一个集政治,经济,文化于一体的繁忙码头。

        如今的镇子,店铺鳞次栉比,主街是通衢大道,两边是整齐划一的楼房。不是逢集日,也照样游人若市。如果是逢集日,就会人流涌动。从两旁商铺延伸出来的地摊,更是如一个个半岛和一座座岛屿,让滔滔人流旋转,激荡,让喧闹的市声撞击,飞溅。平时从街东头走到街西头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时间,逢集日,尤其是逢年过节,就需要一小时左右,那还得你有明确的目标,不然,也就只能在漩涡里随着此起彼伏的鼎沸人声晕头转向。熙熙攘攘,挨挨挤挤好半天,你会发现大声吆喝的店老板仍然在你不远处歇斯底里!

        如果逆时间而上二十年或者三十年,这个镇子将会是另一个面孔。虽然在三六九逢集日仍然是市声如潮,但静卧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两侧的店铺却是涌动着昏暗的两檐瓦房。那些房子有着深深的前檐,将一天的靓丽阳光非常巧妙地挡在了外面,只留下弯弯曲曲的瓦的沉重的影子铺在门前。

        那些古老的建筑,艰难地伫立在苍茫浑厚的时间里,在已经不再挺拔的屋脊中,娓娓叙说曾经的投在集体记忆上的油盐酱醋的世俗故事。它们用青瓦硬山顶式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勾勒出日出日落下一个古老镇子的百味人生。

        那些铺面都是通体木板式的,门扇可根据需要随意卸下来。铺面除山墙和后檐墙用土坯,其余几乎就是木构的。可以想见,那些曾经以年轮来记录自己命途的树木,就在和一座座房子合二为一的瞬间,它们对生命历程的记忆方式切换成了厚厚的包浆,那是可以倒映出一声呼吸,一缕叹息的另一种生活纸张。

        那些质朴的店铺里,要么是百货,要么是磨坊,要么是纸花,要么是一台老旧的压面机,要么只是一个老太太安静地坐在一个凳子上,晃动的三寸金莲前,是一个被生活打磨得光亮的簸箕,簸箕里是自家种的向日葵,一毛钱一茶杯子……

        我影响最深的却是那家豆腐坊。门口是一面偌大的石磨盘,上面放着压豆腐的几块大石头。当磨坊主将熬好的豆浆装在一个方形模具里,七恳八努地将石头抱在模具上,浓稠的汁液就被滗了出来,不断地流进门口的水槽去了。那间有些历史的屋子到处都是沧桑的痕迹,笨拙的瓦片上芳草萋萋,泛着幽幽光芒的门框记录了它的多少代主人忙出忙进的身影……

        二三十年似乎不是一个多么让人欷歔不已的时间长度,至少在一个镇子的发展历史上有时会被轻轻悄悄地忽略。但当那些古老的街道和建筑代之以水泥路和林立的高楼,笨拙的架子车,马车代之以穿梭来往的轿车时,我还是在压着手指计算时间的刹那,内心为之一振:这样的变化确实惊艳了岁月,动容了一个常年在外的人!

          而见证了如此变化的除了奔流不息的榜沙河,那就是马力镇背后的那两座隔谷相峙,绵延如涛的山了。

2

          峡谷东边的叫风光山,西边的叫香山。名字都特别好听,完全来自唐诗宋词的千年陶染。“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六月滩声如猛雨,香山楼北畅师房。”“夜来风月好,悔不宿香山。”似乎真是这样的。

        这两座山都是丹霞地貌,在黄土高原的龙马川可谓奇特另类。

        “丹霞”一词源自曹丕的《芙蓉池作诗》,“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本来指天上的彩霞。如今用来形容有彩霞一样飨人眼目的艳丽色彩的山,真是实至名归了。红色砂砾岩,在差异风化、重力崩塌、侵蚀、溶蚀等综合作用下形成的城堡状、宝塔状、针状、柱状、棒状、方山状或峰林状的地形随处可见。

        风光山与香山夹谷而立,同为丹霞地貌,但峻拔陡峭甚于香山。

        要说有通往风光山上的路,也确实牵强。整条路隐隐约约曲折回环在朱砂色的石块,山岩之间,那似乎只是人们反复踩出来的一缕淡淡的痕迹。山顶有庙宇,精致狭小的院子倒是有了“深山隐古寺”的禅意。这是后来新建的,加之门常关锁,不知里面的情形。但我犹然记得二三十年前的状况,那时我在中学读书,有空便约三五同学去爬风光山,深深体会到登高望远,呼啸傲然的壮怀感!远处,迎面而立的是有着千年古寺——木梯寺的柏林山,脚下是屋舍俨然,街道纵横的马力小镇,榜沙河曲折柔婉中带着闪烁的明丽将龙马川切成南北两半,翩然而去。我就在流霞灿烂的山顶驻足,感受风光无限的美好。那时是没有院子的,只有两三个徒留四壁的庙宇在孤零零的背影里沐风栉雨。

        其中一座有四个和真人大小的塑像,分立两旁,都没有头部,虽然在朝风暮雨中留下了斑驳陆离的痕迹,但仍然从逼真的铠甲和柔滑的衣纹上能窥见曾经的肃穆和威严,那尚未完全褪掉的色彩似乎仍在坚持最后的神性之光。多少年后,当我在镇子边缘昂首风光山,看到有一座古雅的院子和几间庙宇时,内心反而是空落落的,因为同行者告诉我,曾经的塑像全部推了,如今都是新塑的。我没有上去,我不想让自己因为找不到那有着历史感的厚重和深邃而虚浮叹惋。

        对面的香山比风光山就舒缓多了。如果风光山是一个怒目金刚,那香山也可以说是一位和睦长者。

        灿烂的红岩一大块一大块从黄土坡里暴露出来,充满雄劲,刚健,仿佛是健身运动员硬梆梆的块状肌肉。二十几年前,马力人在山腰开出平地,筑起了一座高十几米的实心转塔,名字叫香山寺宝塔。后来,以此塔为中心,断断续续在其周围建筑了一些庙宇,风铃脆响,钟罄悠扬,一座梵音袅绕的寺院就在镇子的背后依山而成,在斗转星移里成了一个镇子祈福慰心的圣洁之所。

        从一些知道点掌故的老者口中得知,香山寺是一座古建筑,但没有人知道它曾经的面目。它是如何废弃,毁坏,以至于成了岁月里留下的一个模糊的背影,一切都成为口头相传的猜测了。现在的这些建筑算是对古寺院的恢复。没有相关的资料记载,也无处查询,所以活在老人们记忆里的影子就是这座寺院的文化灵魂。

        风光山和香山就那么隔着一条沟而默然相对,像两块鲜红的屏障营造出一个小小的圈子,温暖着踏步向前的小镇。

        如果到了三四月,这两座峻拔而又深沉的丹霞山,就会捧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野桃花,为镇子嵌进生命中的时间勒出流光溢彩的抹额。

        沐浴在春风梳理得柔滑曼妙的阳光下,在镇子的随便一条街道矫首昂视风光山和香山,就可以看到绚烂的野桃花堆积在红岩上,那么厚实,那么肆意,那么不可收拾的放纵!以沉下去的朱砂红为发源,以湛蓝的天空为背景,让那一片片堆起来的粉嘟嘟的野桃花狂舞,就是在镇子的任何角落,似乎都能看到那因为大自然的宠爱而恣肆舞蹈的身影。闭上眼睛,仿佛就有薄纱洋溢着幽香将我款款托起,慢慢地,在一片粉嘟嘟的云朵里直达旷世奇境……

        还是应该走进那片云朵里去。

        香味越来越浓。当我的鼻孔贪婪地为全身收集涌动的清香时,我已经像鱼一样游进那层层堆积而又悠然漫上红岩的桃花丛中了。我害怕了,我不敢再妄动!我感觉只要我一挪动脚步,就会继续陷入那滚滚的花海。

        那些簇拥在枝头的花朵,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故事,一个个咧嘴大笑,笑声里它们摇头晃脑,我突然担心,它们这样肆无忌惮的大笑,又你推我搡的,会把没有站稳的那些笑脸从柔细的枝头挤了下去!我的担忧是多余的,它们在掠过的一缕清风里笑得更加热烈了。

        这些闪烁的火花,烧灼着我的肌肤,烧灼着我平静而又亢奋的心脏!它们急促的跳跃着,将洒落的阳光震得飞溅起来。

        这时候的耳边是热闹的,嗡嗡嗡嗡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是一大群身影忽闪的蜜蜂。忙忙碌碌的它们都不知道该光顾哪一张灿烂的笑脸。它们如同一个贪吃的孩子,在一朵花上蜻蜓点水又急匆匆飞向另一朵花。

        我按捺着自己的心跳,甚至每一次突跃的脉搏!我在持续地沉下去,那起伏涌动的闪烁着光点的海面,由我的腹部漫到我的胸部,由胸部漫到我的脖子,又从脖子漫到我的下额……在持续的上涨里,我踮起脚尖,昂起头,但最终还是被慢慢淹没……

3

        一个依山傍水的镇子,就像我一样的被两座丹霞山捧出的彩霞和云烟晕染出深藏在心底的梦境。玄幻而又真实,迷离而又清晰。

        这是一个镇子成长史上的靠山。每一段经历都被风声用岁月的痕迹镌刻在山的风光和馨香里。

        这两座平凡的山,见证着一个镇子的新旧更迭。那些消失的旧店铺,旧市场,已经成了发黄的老照片,被压在时间的下面。如今的镇子新鲜光亮,高挑秀美,在一条宽阔的大道上走出了更加铿锵的脚步。

        这两座不平凡的山,日日夜夜守护着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小镇,让每一寸时光都在依靠的踏实里深深刻出金石的力度,并用这千斤之力在每一个生活在镇子的人们的心上书写着今日的繁荣,明天的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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