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巡南方杏湖,见那湖边杏花满树,洒落水上,很是漂亮。”
“于是便想着题词作诗,但身边无墨,手中无笔,纵使有天大文采又能如何。”
“就说那西北胡家的小少爷,毫无文采却得了阳县第一。”
“而天下之事,怕也是如此。”
“手中无笔,自难寻根。”
“晨星陨落归凡去,似是流年整四十”
说书先生说了句不明觉厉的诗句,然后开始讲他的故事。
说了好一阵,说书先生往台下看去。
木凳上坐满了听书的人,但说书先生只看一人。
在台上,说书的先生穿在洗的发白的青衣衫,而在台下也有一位穿着洗的发白的青衣衫。
台上的是帐房先生,台下的是陈浊。
帐房先生只出来讲一天,陈浊也只出来听一天。
陈浊一大早就来到了萧家茶馆听帐房先生讲故事,因为帐房先生是萧家很有学问的人,他知道很多故事,萧家,江湖,朝廷,百姓,世间的故事仿佛都在他那张嘴里。
而且,他还有一双精致的手。
莹白如玉,内养温华,这是萧家老爷子对他的评价,和他的手一样,他自己也如一块温玉,温和而不失华贵。
玉要看少,多少的少,好玉以稀为贵,越是好玉,分量越小。
茶也看少,少年的少,好茶以嫩为贵,越是好茶,分量越少。
他们有些地方是一样的,但是有些地方不能一样。
陈浊坐在萧家的茶馆里,陈浊在听帐房先生的故事。
这让那些为官之人提心吊胆,他们忍不住思考陈浊与萧家的关系,但是无论怎样,只要小二爷没表明态度,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毕竟现在萧家和林家都可谓是娘娘的左膀右臂,萧家看起来没有林家那般在朝廷上有地位,但大家心里都清楚。
萧家最强的还是在江湖,以前,他们在先帝对江湖人士的严压之下还有所收敛,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娘娘支持萧家,萧家也是不遗余力的发展自己的势力,除了江湖上了四个门派以外,就是萧家最强。
门派再强也是门派,总有些拘谨和规矩,但萧家没有,萧家的势力在四大门派的放纵下疯狂发展,在这血腥的江湖上,用自己的眼光和狠毒占了半边的天。
当然,也不能说是狠毒,也可以说是聪明,果决,随便什么形容都不会过分。
因为萧家就是那样的存在。
好名声是有的,坏名声也是有的,萧家不知道杀了多少朝廷官员也不知道灭了多少土匪山寨。
总之,萧家很强。
说书先生是明白的,或者说,帐房先生是明白的,管着萧家两成的明帐,他很清楚萧家的实力,所以他很自信,只是他没想到台下的人似乎更加自信,没有渴求的眼神,没有任何动作,一壶茶渐渐凉掉,帐房先生的嗓子渐渐变哑,但陈浊还是没有动,一点也没有动,如同朱雀街西门口的石狮子一般,但是,那只石狮子会在下雨时滑落些石屑,冲落些尘土,但陈浊坐在那里,连身上尘土也没有动过。
帐房先生额头上微微有了汗珠,大概是说的累了,他拿起茶杯仰起头微微润了一口,干裂的嘴唇被水浸了浸,茶盖微微挡住了帐房先生的眼睛。
放下茶杯,那位置上已经空无一人。
外面稀稀拉拉下起了小雨,忽的响起一声惊雷,惊得说书先生一身冷汗。
陈浊没有伞,也没有蓑衣。
雨在青衣上画着圆,大大小小,数十个之多。
人在街道上看着天,林林总总,数十个之多。
手上的剑,也数十把之多。
陈浊站在街道中央,人们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身上的黑衣组成了一道黑色的浪潮,而陈浊,便如同面对浪潮的岸边石子,但陈浊还是没有动,没有拔出腰间的剑,没有拿起脚下的棍,甚至连袖子也没动一下。
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人们一边想,一边为了三锭金子向陈浊扑杀过去。
在陈浊的身后,一个高挑的素衣女子也站在街道中央,手中是一把黝黑的铁弓,身后是黑铁箭。
箭有四十三支,人有四十三个。
搭弓,射箭,不是流畅,不是圆润,而是快。
箭壶里的箭飞快的减少,箭弦也似是消失不见了一般,那修长的玉手也不见了。
只有人们胸口上那一支支黑色的箭在诉说一切。
陈浊把帽子摘了下来,抬起手向后挥舞了两下,算是道谢。
女子也微微笑了起来,算是回礼,收弓离开了。
只是那箭弦已经被扔在了地上,变成两段,无人拾起。
穿过朱雀街,来到西门,陈浊便躺在朱雀街西门的石狮子上,
雨水落在西门的青石砖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陈浊微微侧头,听取着来自自然的声音。
也听着来自人的声音。
陈浊嘴角微微翘起,“这些老家伙,总算是耐不住性子。”
来刺杀他的是刺客,天下第七的刺客,没有名字,只叫刺客。
人们说他是刺客,他就是刺客。
如同茶杯里飘出的袅袅青烟,无影无踪。
陈浊没有动,他看着剑锋从雨水中刺到自己的身上,穿透青衣,刺破皮肤,透过身体。
刺客没有看到血,没有感觉到刺中。
他没刺中?不,他当然刺中了,天下第七的刺客,怎么会刺不中。
只不过,他看错了人。
他杀人,但陈浊算不上人。
所以他失败了。
陈浊两手虚抱,如同见到好友一般向刺客拥抱,刺客的脖颈出现了一道血痕,但刺客仿若未闻一般,怔怔的看着天空,看着西门上面的牌匾。
然后他便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那上面,怎么没有头啊?
这是他最后一个问题,但也说不出口了。
洒出的血,落在了青石砖上,如同杏花一般,散落在地。
陈浊微微颔首,算是哀悼,一丝鲜血从伤口处流出,染红了青衣。
陈浊苦笑一声,“天下第七的刺客,果然难躲。”
身子向后倚倒,坐在石狮子下面,眼神里面七分的无奈和三分的杀气。
刺客不是杀招,只是试探,真正的手段,还在后面。
西门外面是一片平原,野草荒地,以前是有些兔子的,但后来耐不住战乱就跑了,杂草倒是很多,此时正值夏季,绿色的草似乎也屈服于炎热,弯下腰享受着雨水。
然而陈浊是弯不下腰的,天上阴云密布,如同陈广死的时候那一天的样子,但他可不是陈广,他只是陈浊,他没有能炫耀的财富,没有可以挥霍的权利,甚至他连手边的剑也难以拿动,因为一拿,便是认输,他五年活在饥荒和战争中,吃了不知道多少死人的尸体,后十年受了娘娘恩惠,在宫廷里勾心斗角,学了不知道多少手段,十五年内,他能活下来,全凭狠,他对自己狠,所以他活了,站在这里,西门门前,便是要等着一场考验,若是能成,他便要一飞冲天,无人可挡。
眼中隐隐露出锋芒,不是萧家,不是林家,不是封家,不是四大门派,那他,还怕个什么。
抽剑,指向前方,指向草原,也指向天地。
“来”
他指向前方,但话却是告诉身后的人。
那人是小二爷。
“何时来的?”
“刚到而已。”
“我们并无恩怨。”
“你便是恩怨。”
“我明白了”陈浊深吸一口气,举起剑便向前刺,前方无物,他却不是要刺物,而是要走,退一步,海阔天空,以退为进,正是要克小二爷的龟拳。
但小二爷怎会让陈浊轻易逃脱,双手上内劲运足,两手之间气劲如同旋涡一般,不是要将陈浊吸附过来,而是要提气。
萧家的龟拳,又是心法,又是拳法,气不入丹田不存经脉,却是留存于肌肉之中,要先随内劲一同运到拳上,所以,小二爷这一拳看似攻敌,实质上却是起手。
气劲旋涡如何能吸附陈浊,但终究是拖延了一下陈浊的速度,小二爷又出拳了,这一招,名曰探水。不知水深,便要探水,左手握拳快攻,右手收于腹下,看似攻拳,实际上所有气劲都存于右手,只待反攻。
陈浊直接扔下手中的剑,他不会剑,也不是好剑客,举剑只是为了让他更快。
兵不厌诈,不外如是。
不过陈浊不知道龟拳,也不知这一陷阱,所以他便打算直攻,右手为掌,左手为拳,取得是刀剑之势,两手一攻一防,右手主攻却是要打小二爷胸口,浑然不顾小二爷的拳头,另一只手掌微微下按,手心冲下,挡在了胸前。
看似无用,实则杀招。
看似皆攻,实则皆守。
两手都是为防小二爷的右手。
攻时气力难收,只防一手,而受击时就能有绝地反杀之机。
小二爷的气势太强,太盛,为求胜机,只能如此。
但是陈浊想错了一件事情。
小二爷的右手固然危险,小二爷固然把所有气劲都存于右手,但是,哪怕是不存气劲的左手也不是陈浊可以硬挡的,一拳下去,硬是打退打散了陈浊的后手。
小二爷便是小二爷,是萧家的传家人之一,是自幼从阴谋诡计,生死较量中过来的,一身功夫练了不知多少时日,他陈浊,能赢娘娘信任,但却绝对赢不了小二爷。
但随后小二爷突然站直身子,两手垂放,半点战意全无。
陈浊的头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汗珠了,小二爷龟拳火候高深,直立身子,便是要养气,将存于肌肉的气都运于丹田,混着内力,在经脉内游走,小二爷手上青筋凸起颤抖不断,陈浊清楚,若是等到颤抖停止,自己就真的毫无胜算了。
陈浊临行前问过娘娘身边的那个人,问他对上小二爷的胜算有多大,那人说有三成。
陈浊问他那三成,他说一成拼死,一成拼活,一成拼赢。
之前是拼赢,现在要拼活。
手上内劲疯狂运转,便是他从皇宫密库中偷学出的唯一一本武功——《尘沙》。
身若浮尘,心如沉沙。
稳心,稳道,稳武,浮气,浮魂,浮力。
不输道家心法,不输佛门神通。
身子前冲,不是快,而是急,无招无式,甚至连武功也没来得及运转,只求能扰乱小二爷,小二爷龟拳重防,但运气时却如同龟甲翻起,刃边向上固然可以伤敌,但自身防御内力全无,陈浊便是要抓住机会,扰乱气劲。
拳还未落在小二爷身上,小二爷便先发制人,一掌直中陈浊胸口,将陈浊打飞出去。
“都说小二爷龟拳火候非凡”陈浊挣扎着站起来“竟然能压制气劲,弥补缺漏。”
“哼,没想到失传了这么久的尘沙被你给学去了,只可惜,哼。”小二爷没接着往下去说,他没必要对一个将死之人探讨武学,在小二爷出手的那一瞬间,小二爷便认定陈浊必死,这,便是他小二爷的强。
小二爷向前迈步,紊乱的气息瞬间平静下来,整个人如同一座大山一般立在那里,侧着身子,左脚向下重重一踏,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如同惊弓之鸟,如同游鱼受惊,仿佛整个人飞起来了一般,仅是一步便到了陈浊的身前,而陈浊的手还未能抬起。
小二爷功法全速运转,速度并非如老龟,而是飞鸟,手上速度快了不知道多少倍,右手一拳捣出,身边的空气都有些扭曲,这拳,便是要制陈浊于死敌。
便是要杀人。
就在此时,一支黑色的箭如同闪电一般飞来,小二爷一身心思全在陈浊身上,余光照到箭上,却被忽视不见,但小二爷听到了声音,听到了鸣叫,尖利刺耳,他硬生生止住了前冲的势头,向后退步,小二爷身子向后撤了一步,黑色箭在小二爷眼前飞过,箭头没入城墙,似乎是早早的预料到了小二爷的动作,又是一支黑色箭飞来,小二爷又撤一步,任那箭射入城墙,伴随着清脆的哨子声音,小二爷退了十二步,箭也整整齐齐码在城墙上十二支。
“天下有如此箭法的,不过五人”小二爷眼睛里满是忌惮和恐惧“但皇家的黑铁箭只有一个人有。”
小二爷看向街道,街道尽头有一个人,白色衣衫,清秀容颜,还有那双澈清的双眼。
仿佛看穿了一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二爷离开了,而陈浊仍然站立在那里,没有抱拳施礼,没有声音,血从他腹部的伤口中渐渐流出。
染红了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