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我本善良      张玉武


赵良娣的男人一死,她觉得天都要塌了,且不说六岁的儿子没人抚养,就眼前的生计都成问题。怎么办?怎么办?……她一连串问自己,黑框中丈夫的遗像微微向她笑着,好像对她说没我不行吧?我活的时候,你老是骂我没能耐,连老婆孩子也养活不圆溜,看,我死了,你们娘儿俩吃什么喝什么。她擦了擦从眼眶中溢出的泪水,大声呼喊:“你好狠心,撇下我们一走,让我和儿子怎么活呀?”

她这一喊不要紧,将睡觉的儿子惊醒,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了看母亲,哇哇大哭起来。赵良娣气儿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儿子拽过朝着屁股便打,儿子连吓带疼哭得更欢了。也许是她打得手都麻了,终于停下,看着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爱又从她心底生发出来,抱起儿子依偎在怀里,一个劲儿地说:“铃铛,妈妈不该打你,妈妈不对,你能原谅妈妈吗?”铃铛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她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一年前赵良娣的男人查出患有痍腺癌,一纸诊断不亚于刮起十二级台风,吹得家庭成员个个东倒西歪,赵良娣说什么也不相信,前一阵子将房事做得风声水起的丈夫,怎么几天后会与癌症挂上钩?她向瞠目结舌的女儿丹丹看去,丹丹痛苦地摇着头,显然她也不相信这是事实。

“要不,领上我爸去北京大医院查查,我怕市级医院误诊。”丹丹建议。

呆愣半晌,赵良娣终于说:“也行,抽空领上你爸看看去。”

去北京肿瘤医院前,赵良娣的男人尽管心怀忐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待他检查完回来,车都下不了了,还是妻子与闺女从车上把他拽下来,搀扶回家的。一阵钻心浸骨的疼痛,向他证明市级医院的诊断完全正确,北京之行根本没有必要,只不过在他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罢了。

得了癌症,基本等于判了死刑,不过人人都有求生的愿望,赵良娣的男人也不例外,从走向死亡之路那天起,他走一步退半步,高低不想迈入那道门槛。延迟死亡的最好办法是药物治疗,什么药管事吃什么药什么药贵吃什么药,有时还求助神婆的帮助,这样一折腾,将家中的存款花得所剩无几了,本来靠打工也没挣下多少钱,坐吃山空,只出不进,到他去见先父那天,存款告急。

发丧完丈夫,看着存折上的四位数字,赵良娣心灰意冷,好久都不愿动弹一下。

人活着不觉什么,死了,显得过得特别快,转眼赵良娣的男人已过了七七,七七一过,几乎也没什么节日可过,单等转年的周年了。

一天赵良娣把铃铛送去幼儿园,走在街上,留意墙上电线杆上贴的招工广告。看了几则,都不遂她的意。正当她东张西望之际,一个梳着小辫的中年男子站在春风旅馆台阶上向她打招呼:“这位大姐是不是要找活干?”她往左边一看,下意识点点头。

辫男走下台阶,自我介绍:“我是春风旅馆店主,正好我这儿缺个服务员,要愿意的话,可以试试。”

她见他梳着小辫,油头粉面,不像正经老百姓,犹豫着走开,只听辫男说:“钱难挣屎难吃,到哪儿打工都不容易。”她被他的话吸引,不觉站住,扭头。“不妨进来看看,不行,再走。”辫男又说。她踯蹰一下,还是跟他走了进去。

店面不大,也就十几个房间,赵良娣走进房间看了看,倒也干净整洁,配置也很全,除去必不可少的床、沙发、电视外,还有独立卫生间,单说那个马桶,晶莹洁白,不像排便撒尿的,倒像件艺术品。

“一个月能给多少钱?”她从卫生间出来,开门见山问。

“一千六,一千六怎么样?”

她轻轻摇了摇头:“有点少吧。”

“不少了。”辫男极力劝说,“你就来吧,打扫卫生,也不是太累,给你发套工作服,干活时穿上,不干活时脱下,也不脏,闲下来,我们这里有网,上网聊天玩游戏。哎,你有男朋友吗?可以跟他聊聊天。”

她凄然一笑:“还男朋友呢,我男人刚死没多久。”辫男听她这么一说,更加带劲了:“这么说你自由了。”

她愀然不乐:“你是说我丈夫死对了死好了?”

辫男急忙辩解:“我可不是这意思。你可别误会。”

“那好,”她想了想,说,“我给你提个条件,只要你能答应,我就来。”

“什么条件?”

“我儿子上幼儿园,得按时接送,有时来晚了,你可别成较。”

辫男笑了笑,爽快地说:“只要你把房间打扫干净了,晚来一会又有什么。”

她终于点了点头。

第二天,赵良娣便上岗了。

一晃儿,半个月过去,赵良娣尽职尽责,将房间打扫得纤尘不染,受到店主及老板娘的赏识。原先店主跟她谈的工作范围不包括洗床单被罩,上班没多久,老板娘将清洗床上用品的任务强加给她,尽管她一百八十个不同意,还是勉强接受了。

一天,趁老板娘不在,她诘问辫男,辫男皮笑肉不笑:“哪个服务员不捎带洗床单被罩?你出去打听打听。”

她气愤地说:“当时你跟我谈的工作范围不包括洗这些东西!”

辫男狡黠地说:“那是怕你不来。”

“来了又怎样,可以走嘛。”

辫男冷冷一笑:“就怕你走不成,你儿子还等着你给挣钱交学费呢。”

她灵机一动:“你给加钱,我就在。”

辫男摇头。她转身欲走,辫男转到她面前,嘻嘻一笑:“给你加四百,千万别让我老婆知道。”

她有些想不明白,掏钱雇人,明码标价,为何不让妻子知道?他玩的是什么把戏?转而一想,人家的事,自己操的什么心,我付出,他给报酬,至于他向妻子如何交待,是他的事,与己何干?一个月两千,在小县城打工,作为女的,不少了。干,凭什么不干。

下了班,赵良娣特意去大市场买一堆熟肉,打电话让女儿回去吃饭。丹丹见母亲拎回柴沟堡熏肉、骨里香猪肘子、香酥鸡等,惊奇地说:“妈,你今儿个发财了?”赵良娣笑眯眯说:“发一笔小财。店主给我每月加四百。”

“真的?”

“还骗你不成。”

吃饭期间,丹丹警告母亲:“妈,怕是辫男对你不怀好意。”

赵良娣不在意地一笑:“有啥不放心的?论貌,我不是最好的,论岁数,都往五十上靠了。丹丹,你就放心吧,他根本不会打妈的主意。”

丹丹啃着猪肘子,若有所思。

赵良娣打扫完房间,回到专属于自己的屋子,脱下工作服,靠在床帮玩手机。耳边响起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她趴门缝看去,见辫男在前面走,旁边跟个六十上下的秃顶男人,朝某个房间走去。见怪不怪。她转身坐在床上又拿起手机玩了起来。

“斗地主”玩得正起劲之时,辫男进来,身边跟着刚才那个老头,她站起,问:“有事吗?”辫男朝她点点头,向后边那人努了努嘴:“行吗?”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行不行,我不懂你的意思。”

辫男撇了撇嘴:“来我们这儿还能干什么?”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辫男说:“小兰来事,干不好了,你给接个马腿。他不会少给你一分,况且你又缺钱,这是多好的事。”

“既然是好事,让你媳妇去干!”她把脸一沉,愠怒地说。

“你真是榆木疙瘩。”辫男不悦地说。

秃顶男人眼里闪着好色的目光,不住朝赵良娣身上叮咬,当听说没戏,像长虫吃了烟锅油,立即把脑袋垂下来,无精打采。

回到家,赵良娣气得连饭也不吃,丹丹问明原因,说:“我就知道店老板不怀好意,看,打你主意了吧。”赵良娣气哼哼地说:“明天我把账结清,不去那儿干了。”丹丹说:“换个地方也好。”

赵良娣很容易就把工作辞了,从春风旅馆出来,见饭店就进,多数店主都向她摇头,有个别店主见她年龄大是大了点,不过长得周正,有意聘用,给她分配工种时,洗碗、打扫卫生、烧火全是她的,一问价钱,才一千五,她摇了摇头,只好走开。

一连几天她都在找工作,但始终都没找到,不是她想不中活儿,就是活儿相不中她,连女儿都说照这样找下去,明年开春也找不上。

“妈,你就将就干吧,高不成低不就,猴年马月也找不着。你别靠我,我去年才结婚,哪来的积蓄供你和铃铛嚼用。再说我把钱都给你们花了,你女婿也不高兴。”

赵良娣眼泪一下子从眼眶中排出,哽咽地说:“妈也不想让你养着,等找上活儿,决不依赖你。”

“可眼下我们也很紧张,马上我就要生了,有了孩子,花钱地方就多了。”丹丹鼓着腮帮子说。

赵良娣想起过世的男人,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赵良娣的男人长得膀大腰圆,一米七八的个子,一表人材,谁人见了不夸。干活不怕苦不怕累,在家种地是一把好手,出外打工更是样样不落人后。他对妻子忠诚,在外边挣多少钱,留下伙食费、烟钱酒钱,毫无保留都给媳妇拿回来,不像有的男人,私设小金库,背着老婆干见不得人的事。

有次丈夫将半年的工钱递到她手里,她看着厚厚一沓伟人像,试探地问:“你离我这么远,就不准备搞点小动作?”

丈夫憨厚一笑:“比你好的,人家相不中我,比你差的,我看不上,还是一棵树上吊死算了。”

听了男人的答复,她满意地笑了,但她还想考一考他,继续出题:“你爹把你养大,不给他点?”

他干脆利落回答:“有后妈就有后老子,小时候没少遭继母克扣,少吃没穿,寒冬腊月穿单鞋上山放羊,跟我爹要钱买棉鞋,我爹说钱在你妈手里,我是童养媳带钥匙。我只好向继母讨要。哪知继母不给,反而奚落我一顿。我爹就在旁边站着,一言不发。”

  “别看他没说话,心里不定多着急哩。”

  “那是。父子连姓,母子连心。我爹跟我既连姓又连心。”

    赵良娣生出恻隐之心:“不管你爹以前对你怎么样,现在就他自己了,作为儿子,给他点赡养费,也不框外。”说完,拿起五张大白边,硬塞到丈夫手里。她清楚地看到,从夫君眼里滴下两颗泪珠。

丈夫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没有她的指令,亲爹也不随便施舍,与赵良娣要好的姐妹都羡慕她找了个好男人。好男人过不到头,中途舍她而去,不能不说这是人生的遗憾。

在丈夫登上极乐世界那一刻,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哭了个昏天黑地,身体本来就不好,落了个迎风流泪的毛病。

今见女儿有此一说,她更加思念已成为地下工作者的丈夫,不免又是一场恸哭。

一日她去菜市场买菜,碰到辫男,辫男见她精神不佳,脸色灰暗,料定她过得不顺,问:“赵姐,找到活儿吗?”她轻轻摇了摇头。他嘻嘻一笑:“要不还去我那干吧。”她说:“不是不想去,你那儿太滥。”他振振有词:“不滥,还挣不上钱呢。”他见她走远,高喊:“没有合适活儿,还去我那儿,我不会亏待你的。”

铃铛中午在幼儿园吃,她一个人吃饭,往往都是糊弄一口,剩饭剩菜热热,将就一顿,不饿就行。今天与以往不同,女婿做买卖从外地回来,她专门拎一袋菜回来。

女婿看着餐桌上的酸菜炒粉条、鸡蛋炒西红柿皱了皱眉头,丹丹见离家多日的男人对眼前的菜不满意,也觉得过意不去,埋怨母亲说:“妈,小丁好不容易回来,你就拿这样的菜招待,有点不像话吧。”女儿一边拿筷子搅拌一边说。

“这是我专门去菜市场买的,要不,家里连这点菜也没有。”她苦苦一笑。

“问题是我给你二百块钱,让你买点好吃的,你就拿这些糊弄我吗?”丹丹不依不饶。

她小声说:“我想省着点给铃铛交学费。”

丹丹气急败坏:“又是铃铛!你让他养活好了。”她拽起小丁的胳膊就走。

小丁临走向岳母狠狠剜了一眼,一阵风随妻子刮了出去。

屋里静极了,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木然站地上瞅着桌上的菜好久好久。菜凉了,她的心也凉透了。心里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女儿明知道她一分钱恨不能掰两半花,为何还要这样说?不管吃啥,吃了不饿完事大吉,为何还要挑肥拣瘦?丹丹快要做妈妈了,为何不为小她二十岁的弟弟考虑?……她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头扑在床上呜呜大哭起来。不知过去几何几时,心中的悲愤排泄得差不多了,她才抹了把眼泪站起,此时已是下午三点了。

她像霜打的茄子走在街上,转了好几圈,鬼使神差竟来到春风旅馆门前。辫男站在台阶上逡巡过往行人,一眼看到赵良娣眼如鲜桃身子打晃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犹如猎人看到了猎物一样,一下子兴奋起来,赶忙走下台阶,嘘寒问暖:“赵姐,你是怎么了,快进屋暖和暖和。”她看了一眼明亮的太阳,摇了摇头。辫男故作关心地问:“看你冷得浑身发抖,还犟。”说完,连拉带扯将她拽进屋。

她接过辫男递来的热气腾腾的茶水,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辫男开旅馆多年,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见眼前这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的可怜相,判断一定遇到难题了,不禁心中暗喜——这样的女人心理最脆弱,只要稍加引导,就能拉下水。他用温情的话语说:“赵姐,有什么苦楚你就倒出来吧。只有说出来,心里才好受。”

她泪眼迷蒙:“你媳妇不在?”

“不在,她们都不在,现在就我自己。”

赵良娣一旦打开话匣子,犹如泄洪的江水,止也止不住。辫男耐着性子终于听完,大发感慨:“人都说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没想到闺女找了老公也能忘娘。你要有钱,能受这种气吗?”

“钱,钱……”她喃喃低语。

辫男微微一笑:“女人有钱还不容易?一抬屁股就……”

“我,我放不下身段。”她羞赧地说。

辫男加以引导:“干这种事好比讨食棍子难拿一样,只要拿起来,就放不下,因为这远比弯腰受苦来钱快。”他见对方张了张嘴,马上又说,“上次那个秃顶男人别看长得不济,楼房有好几处,光大车就养活十一辆。那天你要同意,他一高兴,七八百一千就给你了,再往好里想,当不住人家长期就把你包了。”

她添了添干巴巴的嘴唇:“给我二五一万也不跟他干,嫌他脏。”

“他的钱不脏。”辫男说。

赵良娣摆出各种姿势,对着梳妆镜左照右照,丹丹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母亲,等母亲臭美够了,才说:“自从我爸没了后,从没见你这么打扮过,是不是谁要给你介绍对象?”

赵良娣白了一眼女儿:“你认为只有相对象才打扮么,我这是要去上班。”

“哪儿?”丹丹本能地问。

“春风旅馆。”

“又是那儿。”丹丹不悦地说。

赵良娣赌气地:“反正你也不管我们,管我去哪里干活!”

丹丹想起不久前与母亲闹的那一场不愉快,张了张嘴,无力辩驳。

双方沉默几分钟,还是赵良娣先开了口:“你要是没得干,下午把铃铛接回来。”她见女儿没反应,加重语气,“我去上班了啊。”

丹丹见母亲义无反顾走出家门,站起来,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妈!”赵良娣回头看她一眼,态度决绝走了出去。

来到春风旅馆,往辫男面前一站,辫男大睁两眼,不相信面前站的是赵良娣,他努力睁了睁三角眼,当确定他的眼睛没有哄骗他时,笑了。她不知道他的笑里掺杂了什么成分,默默走进卫生间操起拖把拖起地来。

拖着拖着,她的手被辫男攥住,以为辫男要非礼,辫男却说道:“赵姐,你穿这么光鲜,别弄脏了衣服,这种体力活儿别干了。”

“不干,你养活我呀?”

辫男急得直跺脚:“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让我明说不成?”

“明白是明白,干那种事,我已经过了岁数,谁还跟我?”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人喜欢老的有人喜欢少的,好比卖东西,货物摆在那儿,等待买主选购。”

她把脸一沉:“你把我比做商品?”

辫男坏笑着,她无可奈何叹口气,算是认命了。

一连几天,没有接到一单生意,听着隔壁笑语喧哗、淫声浪语,恨不能破门而入,将一对狗男女捉奸在床,辫男见她生出嫉妒心理,开导说:“你可不能学贾南风,用叉子把妃子肚里的孩子一个个戳死。”

她听不懂他的话,问:“贾南风是谁,为什么要把人家肚里的孩子戳掉?”

辫男耐心给她讲解:“贾南风是西晋皇帝司马衷的皇后,因为长得丑,嫉妒长得比她好看的妃子,见她们怀上龙种,更是妒火中烧,时常拿着刀呀叉子挑人家的肚子。”

“咋皇帝不管?”

“晋惠帝是傻子。”

“傻子还能当皇帝?”

辫男摇了摇头:“历史上的事,我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还要开导我?算了,我还是凭身子受,挣来的钱花得才踏实。”说完,她将衣服脱掉,换成工作服,甩开膀子干起来。

又过了几天,赵良娣正在辛辛苦苦把活干,辫男兴冲冲大踏步来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手中的拖把夺过,小声催促:“快去换衣服。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秃顶男人来了,他听说你还在,点名要你。”

她心静如水地说:“我不想干,只想凭身子挣钱。”

辫男巧舌如簧:“跟人家上床,也是凭身子,远比凭两把手来钱快。”他摸了摸她的手,假装心疼地说,“你看你的手,粗糙的,都是干活干的。”

秃顶男人站在走廊的另一头,见辫男拉拉扯扯,赵良娣就是不肯与他前来,大步走来:“大妹子,我相中你了,交个朋友吧。”

辫男说:“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跟老大哥坐一坐,他还把你吃了不成?”

她一想,也是,只好放下拖把,跟秃顶男人走进房间。将门一关,就是二人世界。秃顶男人深情地说:“你跟我的初恋好有一比。”

“你失恋过?”

秃顶男人痛苦地说:“年轻的时候与我们村名叫三丫的女子相恋,她妈嫌我家穷,说什么也不让她闺女跟我搞对象,我一气之下跑北京贩起了煤。”

她有些同情地说:“要不是你还发不了呢,是吧?”

秃顶男人自豪地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成全了我,要不是她,我不可能这么有钱。”

“你俩现在有联系吗?”

秃顶男人叹了口气:“在她三十五岁那年得了癌症死了。”

她清晰看到从他眼里挤出两滴眼泪。

秃顶男人转悲为喜:“感谢上苍又把长得极其相似的女人送到我面前,使我又找回了以前的感觉。你能跟我交朋友吗?”

“凭啥跟你交朋友,我又不是你从前的恋人。”她看着他光秃秃的脑袋,低矮的身材,与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丈夫相比,不在一个天平上,断然拒绝。

秃顶男人循循善诱:“听店主说你男人死了,怪可怜的,还有个没有成年的儿子,生活一定不宽裕,咱俩好上了,我可以给你好多钱,让你衣食无忧。”

“咱俩好上了,你老婆咋办?”

“该咋办还咋办,反正我不会亏待她。”

她替他考虑:“咱俩好上了,对不住你老婆。”

秃顶男人有点烦:“咱俩好就好,你管她的感受干吗?”

“反正我觉得心里不踏实。”

秃顶男人不耐烦了:“给你多少钱,才干?”

她笑了笑:“给我二五一万我也不干。”

“那你来这种地方干啥?”

她反问:“你来干什么?”

“假正经。”

“你才不正经。”

……

辫男本想坐收渔翁之利,老远就听屋里戗戗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一把推开门一看,只见二人针锋相对,吵作一团,赶忙解劝:“买卖不成仁义在,有啥叫唤的?”

秃顶男人气得指着赵良娣的鼻子骂道:“‘老黄米’还假装正经,给她三百都不同意。”

“给我三千都不跟你上床,嫌这种钱脏。”

“那你来干什么?”

“打扫卫生,凭我身子受。”赵良娣铿锵有力地回答。

秃顶男人冷嘲热讽:“说的好听,像你这种‘鸡’我见得多了,没一个好东西。表面装得圣女似的,背地里什么都干。你他妈是不是嫌我老了,可我的钱不老。”说完,将一捆钱向她砸过去,当着辫男的面就要行不轨之事。

赵良娣哪受过这种污辱,捂着脸冲出屋,狂奔回家,一路上人们不明所以,都在好奇看她。

铃铛见母亲泪流满面趴在床上不愿起来,手拿一袋方便面上床塞给她,赵良娣一把搂过儿子哭得更欢了。

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是母亲,母亲不走正道,如何教育子女健康成长?果真与秃顶男人发生不正当关系,还能像之前一样从容亲吻儿子纯朴的小脸吗?还能给儿子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三字经吗?

庆幸没被秃顶男人遭蹋,否则没脸见儿子。

重新振作起来的赵良娣又去街上找工作。

小县城,适合女人的工作很少,不是饭店就是旅馆,旅馆是不能去了,饭店倒是可以考虑,虽然她不喜欢饭店活儿,闻不惯油腻味,迫于生活压力,她还是去了一家名叫再回头的饭店。

饭店临街,别看门面不大,吃客倒也不少。店主年约五十,见谁都笑,一副弥乐佛的样子。他的妻子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右嘴唇有个黑豆大的痣,无形中又增添了几分凶悍。急需挣钱养活铃铛,崔店主提出任何要求,赵良娣都无条件接受。崔店主见她这么好说话,手摸短髭,呵呵一笑,随手拿过一份协议。

她不明所以,怔怔地问:“来饭馆干活,还要签合同?”

“那是。干的中间走了,让我们去哪儿雇人?”

她拿起合同,大致浏览一遍,见没有什么太苛刻的条款,顺手拿起一支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崔店主见她毫不犹豫,也在文末写下官讳。

大黑痣老板娘将协议“巴嗒”一声锁进抽屉。

为了简化称呼,将大黑痣老板娘呼作黑老板。自从赵良娣上岗,黑老板又省心又省力,除买菜购物、收款不让她染指外,其他杂活皆依赖于她,而自己乐得一身逍遥,天天坐在吧台玩手机聊天。

崔店主见赵良娣顶起饭馆的半边天,向黑老板建议给她涨工资。

黑老板一瞪眼:“你是不是相中她了?”

崔店主一咧嘴:“我哪敢呀。不怕你,还怕你爹哩。”

“我爸死了十年了,你还怕一堆烂骨头?”

崔老板指了指房子:“这间门面房是岳父挣下的,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本呵。”

黑老板露出大黄板牙,笑了:“你小子还算有良心。得,给你一个面子,每月给她涨二百元。”

崔店主一皱眉:“是不是有点少?”

黑老板又把眼一瞪:“别蹬鼻子上脸,有种你把这间房给她。”

“不敢,不敢。”崔店主唯唯诺诺退下,消失在黑老板的视线内。

在厨房,赵良娣涮着碗筷,一抬头见崔店主进来。崔店主笑模笑样:“良娣,你就好好干吧,经我与夫人协商,一致同意每月给你涨二百元工资。”

赵良娣一喜:“谢谢老板、老板娘。”

崔店主靠近赵良娣,警惕地看着门边,表功:“其实是我提议的,在这店里,我是老板,她不给涨,还不行哩。”

“是吗?”

“那是。”

“那我谢谢你了。”赵良娣向他鞠躬。

黑老板悄无声息走进后厨,不露声色看着二人的表演,当看到赵良娣把腰身弯成九十度向丈夫道谢,嘲讽地说:“来这么长时间了,连谁说了算都不知道。”

赵良娣尴尬地站在那儿,说不出话。

崔老板快步来到夫人面前,谄媚地说:“当然是你了,你不吐口,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给她加工资呵。”

黑老板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眼赵良娣,扭动着肥胖的腰身走了。

崔老板无奈地看了一眼赵良娣,也跟了出去。

来到前台,崔老板像小学生垂首站在妻子身边,等待训示。

黑老板拉下脸来,严厉地说:“从今往后少在她面前得瑟,我还不知道你肚里有几条蛔虫,无非在她面前展现一下,趁机占她便宜。”

崔老板拿起收银台的餐巾纸擦了一把额头冒出的虚汗,诚惶诚恐地说:“以后再也不敢了,请夫人放心。”

黑老板转怒为喜:“量你也不敢。”

第二天崔老板见到赵良娣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不像以前没说话先笑,笑声里掺杂着不良成分,今天则对她指手划脚,一天下来,把赵良娣累得腰酸腿疼,心里一个劲抱怨多出二百元不好挣。

黑老板的姐夫来电话,让她马上去北京,言说她姐得了子宫癌,需要做手术,让她去陪床。尽管黑老板放心不下店,放心不下丈夫那一肚子花花肠子,不忍忤逆姐夫的圣旨,更加惦念姐姐的病情,一口应允下来。临走之际,与男人约法三章,如若违背盟约,定斩不饶,见他发出毒誓,才放心离去。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黑老板一走,崔老板早将誓言忘在脑后。他早就对赵良娣垂涎三尺,有老婆在,不敢明目张胆,只能将邪火压在心底,一旦老婆不在跟前,火焰蹭蹭往上窜,盖都盖不住。赵良娣见他对自己动手动脚,直往后靠,见一堵墙挡住了去路,只好讨饶:“你就行行好吧,我是来卖苦力的,不是来卖淫的。”

“二分钱买李子,谁还不知道你的臭底子。你不卖淫,去春风旅馆干什么?”他戳穿了她的老底。

她勉强应对:“我那是打工,当服务员。”

他冷笑一声:“早听辫男说过了,你跟秃顶男人鬼混,让他老婆好个胖揍。”

她有蒙冤的感觉:“你和辫男认识?”

“光县屁大点地方,消息传播得跟野火烧荒草一样。”

“血口喷人!”她咬着牙说。

他冷笑着说:“想必你和秃顶男人有一腿,人家才那样说。”

屈辱、愤怒汇聚成一股洪流,向她的脑瓜顶蔓延,她忍无可忍,抬起手照着他的胖脸狠狠扇去,力道之猛,超出她的想象,崔店主的脸上立即爬出五条虫子,他气急败坏大骂:“好你个卖X娘儿们,竟敢打我?!”说完,不由分说,抓住她的头发就往墙上撞。

“住手!欺负一个女的算什么本事。”一个中年男人几步跨到崔店主面前,一把扯开。

崔店主一看,不认识,恶狠狠说:“你是哪路神仙,走开,少管闲事!”

“我是她堂弟赵举,路过进来吃口饭,没想到你打我姐……”

名叫赵举的人话还没说完,见赵良娣昏倒在地,顾不上与崔店主争执,搀起赵良娣,蹲下身背上就往外走,崔店主还想阻拦,赵举一膀子把他撞个趔趑,崔店主站立不稳,嘴啃泥栽倒于地。

在另一家餐馆,赵良娣心有余悸说:“多亏你进去,要不是我真得去医院了。”

“那个家伙打人也太狠了。”赵举说。

赵良娣叹口气:“千不该万不该与崔老板签那份合同,累死累活就差一天了,工资也拿不上。”

“他跟你签合同的目的,就是借口不给你钱。这个王八蛋良心坏透了。”赵举忿忿地说。

赵良娣眼里喷出仇恨的火焰。

一天赵良娣走进再回头饭店,崔店主站在吧台旁正在算账,闻听有人进来,正待招呼,定睛一看,见是赵良娣,惊疑地问:“你来干什么?”

赵良娣脸色灰白,眼睛发直,再一次发问:“我的工钱到底给不给?”

“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干不到一个月,一分钱也不给。”崔店主扬了扬合同,底气十足地说。

赵良娣一字一咬牙:“你再说一遍。”

崔老板又将相同的话重复一遍,没想到赵良娣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瓶硫酸猛地泼向他,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崔店主捂脸狼狈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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