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即使刚吃完一顿丰盛大餐,只要最后没上一碗面,他总会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就像什么都没吃一样。
朋友戏谑地叫他面痴。每次听了,他只是笑笑,心里却感到一丝委屈。哪有像自己这么不专业的面痴啊,甭管什么面,软的硬的,酸的辣的,不挑不拣,见了就吃。
明明,他心底里最想吃到的,只是一碗兰州牛肉面啊。
有时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去过那么多城市,尽管他知道,几乎所有叫兰州拉面的面馆,从老板到伙计,基本上都是青海人。端上桌的面,味道都是出奇地一致,一致地不合口味。
他仍然一家换着一家试吃,总希望有一家能让他眼前一亮,每次都失望而归,却乐此不疲。
到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接受了现实,再也不执念于寻找一碗兰州牛肉面,只要是面就好。
02
每次吃完,放下筷子,他总会止不住想起小时候吃过的兰州牛肉面。
那家面馆在他长大的那座小城里。那座城市实在太小了,繁华街道总共三条,当地人都懒得给它们起名,就叫做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
一马路边上,有一座小火车站,为这种城市带来仅有的人流和活力。
面馆在二马路上,虽然周边同样开着五六家面馆,唯独这家生意出奇的好,好得敢通宵经营。
赶火车的人来这里,吃碗面,留份念想。刚下火车的人,饥肠辘辘,吃到这口面,才确信自己回来了。
那几年,他刚上高中。他不是个聪明人,全靠踏实刻苦。课业繁重,他每晚都要学到十一二点。
学习时,父亲经常陪着,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看报纸,喝茶。数理化的东西,父亲早就看不懂了,就给他改作文。
他的成绩还不错,比较平衡,语文相对更好。批作文时,老师总是用红笔勾出精彩的句子。这些句子,多半都是父亲修改过的。
学到深夜,困意上头,召唤来饥饿。父亲就会放下报纸,看他一眼,两人也不说话,默契地同时起身,出门,跨过一座桥,去到河对岸的二马路。
03
到了面馆,交钱买票,他拿着两张票径直走向窗口,父亲去占座。
捞面师傅接过券,一宽一细,听到吩咐,拉面师傅伸手一拽,从塑料纸下抽出两块睡眼惺忪的面团,揉几下,拉伸,扭成麻花状,再拉再扭。
只听案板上噼啪作响,转眼间,拉面师傅双臂一甩,宽面入锅,在翻滚的水面上兀自沉浮。
噼啪声再响几声,细面也入了锅。
捞面师傅手持长筷,左右翻挑,防止两种面混在一起,不到三分钟,分别挑入碗中,大勺伸入汤锅中搅动,捞起几片萝卜,一翻手腕,倒进碗里。
再一翻手腕,一小勺煮得烂熟的牛肉粒进了碗。撒一撮蒜苗香菜,泼一勺油泼辣椒,面就到了窗口。
每次站在窗口,他都仔细观察这套流程,看多少回都不觉得腻。有时心里会想,要是自己能学会拉面,该多好啊。最好是父亲学会。
边想边端面上桌,父亲早已剥好蒜,分他几瓣。两人头对头坐好,浇点醋,操起筷子,加入周围吸溜响起的合唱中。当然,多数时候,只有他们二人合奏。
吃完面,父亲看他一眼,一摆头,一起离座,沉默着走一段路,过桥,回家去。
04
从三指宽的大宽,到头发丝粗细的毛细,兰州牛肉面的九种面型,那几年被他翻来覆去全吃遍了,吃来吃去,他还是喜欢毛细,捞入碗中,如果三分钟吃不完,劲道的面条就会化为软绵绵的一团,令人生厌。
他喜欢这种骄傲。在成为毛细前,它曾是一株麦子,被大雪埋过,被暴雨浇过,烈日暴晒,镰刀割弋,脱粒磨粉,拼尽了漫长一生,只为这三分钟的精彩,只为懂得吃面精髓的人。
他不忍辜负毛细的托付,吃面时神情专注,心无旁骛,经常能从面里吃出夏日的热风,打谷场上的喧笑。
父亲只吃大宽,从来不换。大宽入嘴不易,一根面要分好几次咬断,多嚼几下才能下咽,父亲的速度却不比他慢,两人经常几乎同时放下筷子。
后来,父亲的速度慢下来了,他觉察到了,也故意放慢速度暗自等等,依然保持和父亲一起放下筷子。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去外地念书。晚上躺在床上,总会无端端想起筷头挑起毛细时涌起的热气。
在他的记忆中,他和父亲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大到国际政治,小到鸡毛琐事,无话不谈。说到兴起,还会互相拍拍肩膀,亲密如兄弟。
在他的记忆中,去吃面的季节总是冬季,深夜气温冷得惊人,他们挺着脖子,浑身热气腾腾。
在他的记忆中,那座桥上经常空无一人,他们的谈话声和笑声在寥廓的夜色里,传出去很远很远。头顶,星星又密又亮。
05
这些年,为了一碗和印象中分毫不差的牛肉面,他去过兰州驻京办餐厅,去过兰州号称最正宗食客在门口排队的面馆,去过真正兰州人开在外地的连锁「东方宫」,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就算回到小城,还去二马路那家面馆,点同样的毛细,同样在三分钟内吃完,再也吃不出麦子的一生,眼神里也不会再溢出当初的满足。
一连串的失望积压在心头,偶然间,他会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和父亲一起吃面。
尽管念头升起稍纵即逝,他还是感到恐惧,额头落下滚烫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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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因特耐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