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这几天天气突然降温,冬季的气息越来越浓烈了。街上的行人都穿着厚厚的袄子,手习惯性的揣在兜里,说话的时候吐着白气,你那边冷吗?
小时候以为天堂是没有痛苦和折磨的,长大以后偶然听说原来只有心底善良的人才能移居天堂,罪大恶极的人只能先去地狱受刑才能投胎转世。
爷爷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人,做的是自己家里的承包地,为人虽然不是特别和善,至少对别人没有歹意,应该是去天堂了吧?
你还好吗?你在天堂还会日日劳作吗?还会哼着小曲烧菜做饭吗?还会跟奶奶斗嘴吗?
对啊,应该不会了。奶奶走之后,你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跟她聊天,聊每天的日常,聊你们的过往,聊孩子们的生活事业,聊奶奶那边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好几次早上吃饭的时候找不到你,左邻右舍都没有你的身影。原来,你独自一人去奶奶的坟头了,那样你似乎觉得离她更近一些。
你们生前总是听你们大吵大闹,甚至连对方的祖宗都不放过,死后又如此牵挂。爷爷,你的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奶奶刚走时,家里人知道你会孤单,会触景伤情,都建议你四处走走。以前甚少出门的你,去了五个女儿的家里做客,在隔壁镇的小儿子那里照看孙子。可是,他们那里都没有熟悉的味道,你选择了回来。
从那以后,你和我们一起吃,爸爸也不让你干农活,想让你享清福。在家看看电视,去邻居家聊聊天,还可以随意溜溜弯,这是他们想的最好的生活。
也许是每天闲时太多,也许是你太思念奶奶,没过多久你就生病了。他们送你去县里的医院治疗,可是你总是嚷嚷着要回家,医生觉得药物也可以控制,无奈之下只能送你回来。
没过多久,你就一病不起。现在想不起你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下身瘫痪,不能动弹了。那年我才8岁,上小学二年级。
爸妈忙着地里的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五个姑姑还有小叔都不在本镇,都忙着各自的生计,只是偶尔过来看看你,吃完午饭就走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给你往床头送饭;下午放学回来陪你聊聊天,讲学校里的有趣的无理的日常;周末帮你洗衣洗被。
后来,你渐渐的不再回应我了,多半的时候是在迷糊的状态,吃的也越来越少。一个人躺在进不到多少阳光的屋子里,从天亮熬到天黑!
有一天早上,我在补写作业,因为前一天的下午放学后我帮着家里收稻谷,太晚收工,太晚吃饭,饭没吃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你说你要走了。
我不禁好奇,爷爷要走了?爷爷不是瘫痪起不了床了吗?爷爷好了吗?我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妈妈告诉我,写完作业赶紧去学校,小孩子懂什么?
我郁闷的继续埋头作业,快到上课时间了,还有几页习题没有做。
一会爸爸在爷爷房间的门口唤我,让我过去,说你在叫我名字。
我飞快的跑到你的床边,轻轻的询问,爷爷,你叫我干啥?
“伍英,对不起”,我的脑袋处于浆糊状态,只因太震惊爷爷会说出这句话。爸妈也好奇的看着我,我摇摇爷爷的臂膀,却再也没有听到你的声音。
在爸妈的催促下,我草草的收拾了书本作业,匆忙的去上学了。
在出门500米的村路上,我听见后方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当时没觉得什么,继续往学校的方向奔跑。
中午放学回家,看到家里来了很多人,有我们家的亲戚,有周围的邻居,大家都在各自的忙碌着。我问妈妈今天是什么日子?
妈妈说,你爷爷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医院?
死了!!妈妈纠正道。
妈妈没有读过多少书,知道生老病死,但是不知道我们平常说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说去世远比说死更让人接受。
死这个字,总是有些不好的感觉,恐惧,阴森,还有不可名状的惊慌。
爷爷,你走后,家里为你办了甚大的葬礼。人人都说你有福,现在想想,你什么都没享受到。
没有享受到正规的治疗。那个时候你的精神有问题,家里人和医生没有引起重视,觉得是因为奶奶的离开,你只是比较悲伤,过段时间就可以恢复正常。只有我知道,你时常在家里唱一些我听不懂的歌词;你给奶奶用的贡品,从不让我碰,用完之后就倒进厕所;你半夜卷着凉席,跑去奶奶的坟头,跟她相向而睡,口称有人要欺负奶奶;你日常在家里拿着笤帚扫把,紧张兮兮的对着黑暗的屋角。
没有享受到病人正常的护理。瘫痪在床的人活动量几乎没有,现在知道需要每天给病人翻身、给病人擦洗身体;每天给病人处理大小便,防止长褥疮;每天要推病人在阳光下晒晒,驱散病魔的阴影。这些你几乎都没有得到过。那个时候他们不懂,并没有安排专人来照顾你,所以,没多久你就走了。
没有享受到儿女的孝顺。你和奶奶先是生育了五个女儿,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不甘心的你们继续生,终于得到了两个男丁,想来如愿以偿了。你生病那年,爸爸破天荒没有出门去打工,在家干活。可是并没有很好的照顾你,只是提供体力和饮食的方便。小叔更是看不到人,整天不是开会就是下乡。五个姑姑就更是少见了,偶尔的探望都是像打仗一样,吃完午饭就匆匆回家了。嘘寒问暖我没看到,你感受到了吗?
爷爷,你知道吗?你临终之前的那句对不起,让我震撼,也让我欣慰。是不是所有人都是到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会恍然醒悟自己曾经的过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爷爷,你的话让我震撼是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这三个字。我印象中是第一次听你说,也是最后一次。你是从电视里学会的吗?让我欣慰的是,这是第一次听大人给我道歉,让我觉得大人和小人是平等的。
爷爷,我原谅你了。
他们都不知道你道歉的缘由,只有我知道。很多事,我从不会告诉妈妈,因为你们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也没有告诉爸爸,因为根本看不到他的人。他只有春节的时候在家,还得走亲戚串门,一年下来我们能共处的时间不会超过5天,这还包含他对我的打骂。我不喜欢他,甚至害怕他。
我原谅你的重男轻女。同样是你的子孙,你每次都是给我最少的。有时候我吃完午饭到你家串门,你和奶奶听见声响就赶紧把好吃的放进橱柜。其实我知道,你们做饭时飘出的味道早已出卖了你们的动机。这些只是因为我不是男丁,如果是弟弟或者堂弟,你们就会把好吃的全给他们。
我原谅你的粗俗鲁莽。你们的年纪大了,很多应季的农活根本就完成不了。虽然我只有6岁左右,农忙很多时候都在地里帮忙。帮忙往窝里丢肥料丢种,帮忙给麦子打结,帮忙处理土边的杂草。有些时候动作慢了,影响了你们后续的工序,你就会对我呵斥或者给我一耳光。每次我都觉得好委屈,一边擦泪,一边继续干。
我原谅你对我的侮辱。小叔一直是你和奶奶的骄傲,也是家里你们认为唯一有出息的人。小叔是干部,小妈是老师。家里的装修时尚,家电家具也很齐全,我很稀罕去串门。小叔对我还好,小妈就很嫌弃我们。在她家看电视,声音放大了就说农村人真没素质;坐坐她家的沙发,就说我们的衣服把她的沙发弄脏了。有次我又去串门,你问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厚颜无耻?你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那个时候我才5岁,我怎么知道小妈不喜欢我们去串门;我怎么懂得颜面的重要?我只知道,那个时候的你很恐怖,很狰狞,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去她的次数不会超过十次。每次都是小叔叫我过去,我实在熬不开,才会去坐一会。
爷爷,你临终时给我说的那三个字,是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是你生病时只有年幼的我在照顾你?你可能没有想到自己年老时照顾你的不是你心尖上的人,而是你从心底就瞧不起的我,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吧?
我有时候跟朋友聊天会说起你,他们都很好奇,你那样对我,我为什么还会去照顾你?我不是应该对你恨之入骨吗?
确实,我恨过你,真的很恨。可是我还是对你嘘寒问暖。我觉得也许是年幼的仇恨一般都不长久,孩子都是不记仇的;也许是我真的看你非常可怜,才会给你临终前那一点点微弱的关怀。年幼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论是出于哪种因素,我原谅你了,从你说出那句话时,我就原谅你了。
所以,你去世后第二晚后半夜他们都去休息换我守灵时,我跪在你的棺材前给你送钱时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直在想我们的过往。
所以,看见棺材下葬的那一刻,我还是泪流满面。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以后能看见的就是土堆的坟头和冰冷的墓碑。
爷爷,我原谅你了。
你心里应该轻松些了吧?你应该可以转世投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