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一年中有半年都覆盖着白雪的村子,村子里稀稀拉拉总共有着几十口人。
那是一个就算你拿着放大镜也无法在地图上找到的寨子,寨子里有一个上过高中会说蹩脚普通话的陈二狗。
很多年前无意中窥探到了二狗的人生,爱之者欲其永生,恨之者欲其万死。
此后十几年的生活里,偶尔碰上了难以释怀的不可遗忘,都会想起二狗把头埋在他爷爷的坟墓前,那微微发颤的背影,那几不可闻的啜泣,就算隔着纸背,也能引人唏嘘,让人感慨。
那种倒立让眼泪重新流进肚里的情景,一幕幕都生动在眼前,默默劝自己:放手吧,有什么过不去。
二狗本名陈浮生,却因为家里有两条守山犬就被张家寨的村民戏称为陈二狗。
他邋邋遢遢的穿着破旧的袄子,带着爷爷留下来的唯一一顶老是掉毛的灰褐色帽子,斜着眼搓着手蹲在地上说:“要进山可以,先给2000吧。”
他咬定了那一群来寻找刺激的公子哥不会缺钱,2000元对他们来说还不够一晚上的寻乐钱,但对二狗来说这可以给富贵娶一个张家寨最水灵的老婆了。
他们那地方太穷,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家姑娘嫁过来,娶媳妇都是明码标价,价高者得。
二狗的家除了他和大个子哥哥富贵以外,就只有一个身体很差的母亲,半世疯癫的爷爷在他六七岁时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句似懂非懂的话给他:“看破浮生过半,心情半佛半神仙。”
母亲心地善良,不喜言辞,虽然被二狗的父亲抛弃,却毫无怨言的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照顾二狗的爷爷,抚育二狗兄弟俩。
她常常靠在门前,绕着毛线等着他们兄弟俩,锅里热着他们爱吃的烙饼,陷用的是他们俩昨天打回来的新鲜兔肉,香味四溢,飘飘出屋。
一定是二狗在前面大喇喇的叫着“娘”先跑回家,富贵“嘿嘿”的傻笑咧着嘴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
还未洗完手,二狗就掀开锅盖,忍着烫拿起贴在锅边的热乎乎的烙饼,掰下一块直直的丢进嘴里,“嗤嗤”说着好烫,浑沦吞枣般的完全吞下,至于兔子肉是啥味道,肚子知道就行了。
往往这个时候,富贵才刚刚走回家,二狗把手里凉的差不多的烙饼,塞到富贵手里,佯装冷着脸,低声道:“快吃。”
富贵还是和以往一样,咧着嘴,龇着牙,用还沾着泥巴的手接过饼,然后靠到门边,蹲在娘身边,大口大口的吃着。
二狗看着富贵缩作一团的背影,心里好笑,逗他道:“富贵,不准笑。”
富贵抿着嘴回头,用力点点头,样子滑稽搞笑,二狗一时没绷住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娘和富贵也跟在后面笑作一团。
那是一家人一天最开心的时光里,没有外面世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没有暗夜里独自惆帐,心有不甘。
有的不过是二狗和富贵日日上演斗娘开心的把戏,人生虽贫,若能一直如此,倒也无求。
蒹葭的出现彻底打破了这种宁静,她寡淡着一张脸,轻轻悠悠的对二狗说了句:“还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二狗抬头看清了她脸上的不屑和轻视,他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笑了。人家说的是实话,自己有什么权利生气?
富贵打野猪时露的一手好功夫,蒹葭默默记在心上,她则返回到二狗家,开门见山的问:“富贵需要参军吗?”
还不等二狗开口,富贵的头便摇的像拨浪鼓一般,摆摆手:“我不去。”
没有犹豫,没有动摇,眼神坚定,面色沉稳。
二狗黑着一张脸,拉着富贵的衣服,向蒹葭点头致歉:“我和富贵出去说会话。”
兄弟二人用脚踢着路边的小石头,二狗拽着早就枯萎的狗尾巴花:“富贵,参军再不济,也不会比困在这里差。”
富贵依旧咧着嘴,傻傻笑着:“我不去,去了你就走不掉了,娘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
隔着无数云层的太阳,好不容易探出头穿过星云,照到他们身上,二狗抬头看着,时间一久,眼里竟生出许多泪水。
“你个傻大个,你知道什么,凭什么每次都让着我?”二狗红着眼,别过头去不肯看富贵,他怕见到他开心笑着的样子,那样有多戳心。
二狗是第二天走的,坐在马车上看到雪坡后面的家若隐若现,高高低低的木栅栏,两条趴在门口耸拉着耳朵的土狗,不停向他摆手的娘和富贵。
此生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
二狗闭着眼睛,手紧紧握着蒹葭丢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电话号码。
他承着她的情,默默放在口袋里,四四方方一张纸,边边角角都被魔破了,却难得的显出了不同寻常的温情。
他唱起爷爷生前经常唱的京剧,咿咿呀呀一口的京腔还算入耳,30年众生马牛,60年诸佛龙象。
赶马的人扬起长鞭,一声呼喝,那时风雪愈紧,天上乌云忽压,雪飘在人的眼里,看不清天地,看不见路。
赶马的老爷爷抽着旱烟,回头对他说道:“二狗,这条路不好走,风霜雨雪,不测风云,人生路重来都是苦。”
二狗点点头,大声喊着,顾不得风雪灌进他嘴里:“您放心的赶车,我挺得住。”
他看着脚底下似乎很平坦的道路上,默默想着,这条路埋葬了多少尸骨,又埋葬过多少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