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椒嗜辣如命,无辣不欢。
在我所有的朋友里,吴椒比谁都爱吃辣。尖椒剁椒干辣椒,泡椒米椒朝天椒,只要是她觉得辣的,她都敢往嘴里放,出来吃饭她的碗里总是非青即红,铺着一层辣椒。
每个第一次见到她吃辣样子的朋友,都会问她是不是来自四川或重庆。可听到她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都会困惑于为什么百里平原竟能赋予她一颗山水围绕的食辣心。
然而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震惊于吴椒辣得锁骨通红,双眼流泪还拼命往嘴里塞着辣椒的样子。在我的所有朋友里,谁都比她更能吃辣。毕竟从小喝着黄河水长大,再怎么淘洗也没能生出一只能耐受辣椒摧残的胃。
变态烤翅是大家公认的自虐食物,我吃一口就得搭上一瓶矿泉水。有次我和她路过变态烤翅店,她买来两只分我一只,我脸色苍白连连摇头,她只是淡然一笑,DuangDuang造完了两只,在人行道上辣得摇头摆尾。
之后她一脸平静,说曾经连吃十二只,中间连一口水都没喝。
面对我的敬佩,她坦然受之。很久之后,我和她真正混熟了后她才告诉我,那十二只烤翅烧得她捧着肚子在床上直打滚。
我时常口腔溃疡,吃不得辣,就得顿顿到楼下点一碗番茄蛋面。吴椒听说后对此嗤之以鼻,饭间给我展示她嘴里快连成片的溃疡,然后神色淡然地往嘴里继续送着剁椒鱼头。我看得心惊肉跳,她却好似用得不是自己的嘴。
我承认,辣椒在味蕾上轰然炸开,一把火就烧到全身的感觉的确让人着迷,可那么多辣味堆砌拥塞,反而会成为莫大痛苦。
吴椒外表温婉,性子柔和,气质空灵,这样的女子,就算不白衣飘飘不食人间烟火,面前摆的也得是花露蟠桃,可为什么偏偏她吃起辣来这么凶猛?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她,她却只微笑,分开发肿的嘴唇,露出红油不能沾染的白牙。
没过几天,深夜时分我都已经睡下,却又接到吴椒的电话,约我去一家川菜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面前的桌上摆满了水煮鱼、辣子鸡、毛血旺、泡椒凤爪、剁椒鱼头,还有变态烤翅。远处的桌子前坐着店家,看着这边,神情古怪。
我拉开凳子坐下:“姐姐,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喊我起床吃川菜,今天晚上看来是不打算睡了?”
吴椒只是夹起一块变态烤翅,配着泡椒大嚼,嚼着嚼着,眼睛就闭起来,两道泪痕划过脸颊,穿入口中,不知能不能盖过几分辣意。
我夹起一块火腿,静静等她开口。
“我又见到他们了。”
他们,放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指他和她。
他是吴椒前男友。我也曾从其他也认识吴椒的朋友那有所耳闻,听说是个只有颜值的渣男。我听到的除了外表方面全是负面评价,自负,暴躁,偏见,自我为中心,除了那张像吴彦祖的脸便一无是处。
谁都有过不可理喻单纯刷脸的时候,吴椒也不能免俗。她和她前男友认识在高中时期,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他一眼,便从此泥足深陷。别人都是一见杨过误终身,再不济也是郭靖,她可倒好,偏爱上个杨康。
杨康打篮球,她去送水,总觉得饮料对身体不好,就自己精心烹煮了绿豆水,杨康喝了一口,就扔得远远的,盖子都不拧上。旁边人看不过眼,说了两句,他连旁人都一起骂。
杨康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她求全班同学帮她写祝福,集满了厚厚一本,满载着心意送给他,他却只是冷淡地说——不值钱。她哭着跑到阿迪店里,用一直存着的压岁钱买下最贵的那双篮球鞋,这事才算完。
高考后,杨康清楚她的心思,一句“你要跟我走”便让她弃了名牌大学,如锦前程,把十几年来的努力尽数作废,心甘情愿地和他一起来到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学一个听都没听过的专业。
大学,她当了他四年的名誉女友,他四处拈花惹草,时不时玩玩失踪,她痛在心里,可再看看他的脸,又怎么也舍不得放弃。
听到这,我并没有拍案而起大骂那个男人不是东西,可筷子已经在毛血旺里翻搅无数次,锅里已经再夹不起一块火腿或鸭血。
我明白那种感觉,那个人已经深深植根于自己的生活,与其融为一体,就算他已开始腐败,侵蚀肌体,可要将他从生活中生生扯下,必然会带得血肉模糊。长痛虽较短痛绵长,但胜在更易忍受。
可把爱情当作痛苦忍受,就别再奢望能天长地久。就算受力方不在乎,把苦楚磨成习惯,施力方也总有一天会厌倦。
有天杨康洗澡,手机没锁,她无意间翻到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暧昧聊天记录,内容让她心寒,篇幅让她心惊,对象让她心痛。在此之前,她知道他常和别人搞暧昧,甚至处处留香,连避讳下她都不肯,却从来没说过分手。然而这次,她恍惚了一下就明白,他是故意不锁手机,把那些东西摆在她面前,要让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终于厌倦了,要她让出她的位置。
九天坠落的仙女,在尘世的污浊里来回打滚,惹得一身腥臭腌臜,还能不能再次在云中穿行?
那个抢了她位置的女人,是她最好的闺蜜。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以为这种狗血剧情只会在电视剧里看到,这么看来竟然真的发生在我身边。
每个女神身边都有这么一个好姐妹,她们自拍时站在最前,看帅哥时躲在最后,泼辣惫懒,却又胆怯渺小,重点是她们的一切都要不如女神,这样才不会引发女神单方面的暗中竞争比较的嫉妒心。但吴椒是与众不同的,身为白天鹅,不但自己在世间傲然展翅,还要带着身边的丑小鸭一起翱翔。
那个女孩子和她很早就认识,大概是六岁。她家就住在吴椒第三次搬家的巷子口。街坊邻里,又是同班同学,在学校一起踢毽子跳皮筋,回到家一起写作业看电视,路上就牵着小手一起蹦蹦跳跳。
吴椒小小年纪,便已懂得分享。爸爸从北京带的漂亮文具盒,两个小姑娘轮着用。爸爸买来的包书皮的花纸,两个人一人一半。爸爸带的什么好东西,小吴椒拿起就冲到那女孩面前,献宝似地呈上去,她点头收下,两个小姑娘再欢欢喜喜地去玩。
女孩家里不富裕,条件远不及吴椒的家庭,吴椒塞进她手里什么东西,她总是瞪大眼睛,一脸诚惶诚恐,嘴上说着不要,眼睛却再也移不开。在吴椒的硬塞强给下,紧紧握住收到的东西,再也不舍得放开。
初中,高中,两人都在一个班。上课时一起听课刷题,下课后挽着胳膊上厕所,放学再一起骑电动车回家。十几岁的孩子,陪伴已经是能互相给予的最好礼物。
在学校,吴椒身边总有男生围绕,又是不会拒绝人的性子,难免有些流言蜚语。那女孩就常伴左右,为吴椒遮风挡雨,听到有谁说吴椒坏话,她隔着老远就一通吼,冲上去扬手就打,除了吴椒谁都拦不住。
吴椒把一切事都跟她分享,除了杨康。偶尔谈到杨康,吴椒就长久沉默,她也低着头不说话,仿佛哀悼,又好似愤恨。
高考后,女孩成绩平平,就留在本地一所地方性院校。吴椒追随杨康远赴他乡,四年内,故乡只剩下夏冬,再无春秋。
不能再相互陪伴,两人倒也没断了联系,开心不开心的事,吴椒都会通过通讯信号和女孩分享,电话那头,大多数时间里,女孩却只是嗯嗯几声,附和几句,全没了当初一声怒喝拔刀而起的厉劲,近况都不怎么透露。
吴椒却并不往心里去,你不愿说话,那我说你听就行了啊。对她的信任和分享早已成为习惯,像呼吸那样简单,血液流淌一样自然。
杨康手机里的聊天记录说明了一切,从头到尾,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四年,甚至更久。她不肯再陪伴她,只是因为心中有愧,或是心中有憎。吴椒不敢问她起因经过,只能把孤零零的结果一口吞下,噎得白眼直翻,泪如雨下。
可当有一天,她颤抖着手接起那女孩的电话时,还是忍不住问出细弱的三个字:“为什么?”
然后便是十几分钟的沉默。
“因为我嫉妒你。因为你不肯和我分享他。”
电话断了,那头是漫漫的黑夜,这头,吴椒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屏住呼吸,血液也渐趋停止流动。
我站起身,搂着吴椒的肩膀,低声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至少你还有父母,父母会爱你的。”除了这些不咸不淡的安慰,我对她的痛苦也无能为力。
“我已经没有母亲了。”她声音小小,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像朵饱受摧残,露水滴下的花。
我心头一颤,脸上发冷,怎么?这个故事还没完?
她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过程很曲折,好在后来面色苍白的母亲露出微笑,产房外焦躁的父亲拿下烟卷,医生护士都松了口气。母亲说:“老吴,我生这孩子生得这么艰难,都怪我这软绵绵的性格,遇到痛就想往回缩,要是换成对门马太太的风火性子,说不定孩子都能叫你爸爸了。她可不能像我,要不…就叫椒吧?”父亲听着床上妻子细弱的呼吸,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奋力点了点头,把心里的十几个名字抛到九霄云外。
妈妈是杭州人,一口吴侬软语,几句话就能把人心揉化,性子也软软糯糯的,见谁都满脸笑,从没跟别人红过脸。
爸爸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性格疏朗豪气,人脉广,本事大,还是公务员,一出去总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
吴椒三岁那年,爸爸从急剧变化的社会中窥到商机,毅然砸烂铁饭碗,下海经商。有能力,环境好,再加上选的时机正确,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生意自然顺风顺水,腰包砰地就撑炸了。
女人家,谁不希望自己老公有钱有本事?可没人巴望着自己老公有钱就变坏。穷人乍富,要么能坚守本心,成为传记里的人儿,要么,就在香车宝马美人堆里纸醉金迷,持续沉沦。
小吴椒的衣服越来越好看,厨房里的食材越来越丰富,楼下停的车越来越贵,可爸爸在家的时候却越来越少。没用多久,爸爸晚上都不住在家里了。
妈妈自己也说了,自己的性子像灌汤包,而不是朝天椒,痛殴负心汉,怒铡陈世美这样的剽悍戏码是决计出演不了的,连涨红了脸大吼两句都不敢做,只能嘴里吃着灌汤包,眼中看着生活日日腐朽,心上千百遍责骂自己,忍住阵阵绞痛。
时光便在那空洞乏味的等待中向前迈进,终于,妈妈等到爸爸把离婚协议书摆在桌面上。妈妈一切都同意,却最后在女儿的抚养权上提出异议,盯着爸爸,眼神第一次坚硬起来。
爸爸只是说:“吴椒,你要跟我走。”
吴椒的目光从芭比娃娃上移开,看看妈妈模糊的眼,落在爸爸冷硬的脸上。从妈妈那继承的一半血液暗中作祟,她张了无数次嘴,却怎也挤不出半个不字。
妈妈走了,女儿的怯然俯首,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把她从全市最高的楼上,狠狠打落尘间。妈妈终于坚毅果决了一次,权做对这个她珍爱世间的反叛。
故事讲完了。
我终于明白,吃辣,对吴椒来说,是在修行,也是在自罚,辣椒便是她的荆棘冠,是她的苦修带,不曾鲜血淋漓,但求烧心燎胃。
我夹起一大把辣椒,放进嘴里用力嚼碎,辣得泪如雨下。双眼朦胧中却听到吴椒叫:“老板,再上盘辣子鸡!”